易晟果真给他在公司附近的高级酒店订了一间房,预料到岑明止会拒绝,房卡是刘秘书送来的。
“岑经理,房间准备好了,先订了一个月,带客厅的小套间,需要我准备点生活用品放进去吗?酒店一次性的不好用吧。”
刘秘书对昨晚发生在小区楼下的对话不知情,还以为这个房间是易晟与他协议好后的结果。岑明止当着刘秘书的面不好拒绝,只好先收下房卡,再找机会还给易晟。
但偏偏易晟也忙得很,作为一个勤勉的总裁,比手下养的员工更披星戴月,岑明止这一周都没怎么见到他,一直等到周五下班,房卡也没能退回去。
公司周五统一不加班,岑明止也是在入职一周后才得知这个传统,员工们早早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岑明止也结束手头工作,关了电脑下楼。
他的车被言喻开着,如今车牌限得厉害,就暂时没打算再买一辆,只能和员工一起排队打网约车,但刚刚走到路边,就忽然被人拽着往后一拉,言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语气有一些强硬,说:“上车。”
岑明止反应不及,手机脱手,往地上摔去。言喻比他高,反应也快,立刻往他身前一站,竟然单手接住了下坠的手机。而后他就着还没熄灭的屏幕,迅速把界面上刚打到的车取消,也不还给岑明止,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说:“上车,我送你。”
“……”岑明止皱眉看着他。
“先上车。”言喻口气软了一点:“带你去吃饭。”
他拿走了岑明止的手机,断绝了岑明止转头离开的可能。然后拉着岑明止的手臂,向马路对面停着的车走去。
他打开副驾驶的门,按着沉默的岑明止坐下,自己绕去驾驶座,坐好后的第一件事是锁门。但其实这没有必要,岑明止不可能丢下自己的手机逃亡。
言喻发动车子,问他:“想吃什么?”
岑明止说:“言喻,手机还给我。”
“等会,先想想吃什么。”言喻佯装镇定,手背却因为紧张绷出青筋。
“随你。”岑明止感到荒谬且疲惫,在这顿饭正式开始前,就因为言喻的行为,失去了交谈的欲望。
“真的?”言喻没有察觉,不住地侧目看他。
岑明止不想说话,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言喻加快了一点车速,又问:“上次那个女的……是谁?你住在她家?”
岑明止不欲多言,简短道:“朋友。”
“什么时候认识的?出国以后?”
“以前。”
“我怎么不认识?”
“没有和你提过。”
岑明止的回答非常平静,半句扩展也没有,言喻只好闭嘴,挤开下班高峰的车流,把车开上了高架。
岑明止没想到言喻会带他回家。
三年没有回来,新的高架已经开通,导致岑明止没有及时察觉,等他反应过来时,车已经在小区门口转弯,开进了地下车库。
岑明止眉心更紧:“……不是要去吃饭?”
“嗯,回家吃。”言喻露出一点笑意,把车停在车位上,绕到另一侧替岑明止开门。
他伸出一只手想扶,但岑明止避开了他,言喻有一点失望,同他一起上了电梯。
他走在岑明止的身边,替他拦电梯的门,熟练地按下十九楼的按钮,又在岑明止伸手前,把自己的手指按在指纹锁的读槽上。
言喻在推门时转过头来,喉结滚动,对岑明止轻声道:“岑明止,欢迎回家。”
好像是他家一样。
他站在门前,手轻轻一推,就把那一扇不算厚重的门推开。没有预想中的漫天灰尘和呛鼻气味,言喻打开了灯,灯光下黑胡桃木的地板依旧光鲜亮丽,颜色稳重光可鉴人,玄关上整齐摆放着两双灰色的棉拖鞋,有一双是新的,还有一双已经被反复穿过,鞋面上有轻微的痕迹。
“不进去吗?”言喻问。
岑明止看了他一眼,走进去,言喻跟在他身后关了门。
岑明止躬身换鞋,突然身后言喻贴上来,双手扣着他的手臂一抱,滚烫呼吸打在他耳后,烫得皮肉下的血管开始胀痛。
“言喻……”岑明止皱眉道:“放开。”
言喻发出一声沉闷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回应,环在他胸前的手收紧,隔着衣物的骨肉仿佛贴住,亲密不合时宜。
“……言喻!”
岑明止拔高声音喝止他,没有用,言喻沉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下。”
岑明止顿时浑身一颤——言喻的嘴唇贴在了他的后颈上。
那一寸皮肤上的触感被放大,被扩散,空气像黏住了,呼吸变得艰难,每一个毛孔都因为言喻的触碰收缩,发出无声的尖叫。
其实只有一瞬间,言喻很快又放开了他。
言喻弯腰,把那双崭新放在他脚边,说:“先换鞋,我去做饭。”
“……”言喻会做饭?
但比起这个,岑明止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所在:“你住在这里?”
言喻应了一声,直起身来,说:“你走的时候说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就一直住在这里等你。”
“……”岑明止看着他。
言喻回望他,眼眶不知何时有一点发红,语气却又故作轻松,笑了笑道:“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会骗人啊。”
“……”岑明止已经不记得了。他骗了言喻吗?那一天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很模糊,他只记得言喻发了烧,留宿在他这里,而他的航班时间将近,最后只来得及带走一本护照。
“不过没关系,现在你回来了。”言喻又笑了一下,没有了意气风发,这种笑显得更加稳重,但依旧非常英俊。
他脱掉外套挂在沙发后背上,挽起一点袖子,拿起吧台上倒扣的杯子给岑明止倒水。因为低着头,侧脸轮廓看起来似乎是瘦了一点,比从前更加深邃,这样安静的动作竟然也不显得违和。
岑明止站在原地,说:“言喻,把手机给我。”
“在口袋里,你自己拿。”言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坐下等,吃完我送你回去。”
他往厨房去,打开冰箱,蹲在那里挑挑拣拣,也不知挑了什么东西。岑明止从他的衣服里翻到手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给孟瑶发信息,告诉她公司临时有事,要晚点回去。
孟瑶的回复来得很快,说好,又提醒他好好吃饭,晚上回家小心。
厨房里的水龙头开了,言喻背对着他,水流声持续了一会,变成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竟然也有模有样。
岑明止看向厨房方向,他在回国后收到的惊讶已经够多,无论是言喻住在这里,还是言喻学会了做饭,或者也可以加上上周得知的言喻一直开着他的车。
这些事情加在一起,足够他拼凑出这三年里言喻情况——他围绕着岑明止残留的某些痕迹,固执地进行了等待。
等待。
岑明止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也曾经这样等待过言喻,从每一天的早晨睁眼,等到独自加班的深夜;从言喻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新的床伴,到关系结束,岑明止出面调停为止。
这个漫长过程对于岑明止来说包含了太多人生心酸,那么言喻呢?言喻在这一段等待中,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厨房切菜的声音突然停了,言喻握着手指,从里面推门出来,岑明止抬眼:“怎么了?”
“切到手了。”言喻说:“我贴个创口贴。”
“在哪里?”岑明止站了起来。
“电视机柜下面,你以前放药的地方。”
岑明止拉开抽屉,在一堆感冒药盒子里找到了创口贴和碘酒棉。言喻坐在他刚才坐的位置旁边,说:“我自己来吧。”
岑明止看了他被切到的右手食指一眼,伤口有一点大,言喻抽了纸巾,把流出来血吸掉。
岑明止问:“洗过了吗?”
“用水冲过了。”言喻的目光跟着他:“你要帮我贴吗?”
岑明止不置可否,把创口贴拆出来,反面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下来,拧开了碘酒棉花的瓶盖:“按紧一点,先止血。”
“这样?”
言喻笨拙地把单薄的纸巾按在指腹上,但不得要领,很快就被血渗透。岑明止看了他两秒,重新抽出两张纸巾叠成足够厚的方块,递过去说:“自己按。”
“好。”
言喻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照做。等了几分钟,血渐渐止住,岑明止挑出碘酒棉,替他擦拭这个一公分出头的伤口,又用创口贴仔细地包裹起来。
他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与言喻几乎互相顶着膝盖,因为专注而低着头,下垂的睫毛交错,被头顶的灯光投射出细密的影子。言喻被冷水冲到麻木的手指忽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岑明止正对着那里呼吸,温热的气息带走所有了疼痛。
“好了。”岑明止说。
言喻手指动了动,说:“我去厨房,你再等等。”
岑明止却站了起来,说:“我来吧,你不要碰水。”
创口贴虽然防水,但浸泡久了还是会被渗透。岑明止脱掉外套放在沙发上,挽起衬衫的袖子走进厨房。菜板上码着切到一半的青菜,旁边的碗里是泡在温水里解冻的虾,电饭煲里上的倒计时停留在三十五分钟,岑明止干脆切掉了电源,重新从冰箱里找到两包冷冻拉面。
他把虾冲过,虾头分离,开背剥壳,挑掉虾线。锅里还有一层薄油,他重新开火,就着温油磕了两个鸡蛋,小火煎出金黄的焦边,蛋黄保留了一点生度,做成言喻喜欢的溏心。
而后他把虾头放下去,在煎过鸡蛋油里呛出里头的红膏,捞出后又放下虾仁,煎到两面发脆,才在锅里兑了温水煮开,加一点点盐和胡椒。
最后他把冻在一起的面抿开,一点点抖落下去,动作熟练,甚至还有几分优雅,把煮面这样一件满是烟火味的事情做出了惊人的美感。
言喻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岑明止做的每一个动作,都熟悉得令人眼眶发烫,想把时间就地停下。
岑明止撇去汤上的浮油,正要关火,言喻叫他:“岑明止。”
“嗯。”岑明止应了一声。
言喻压着声音问:“新西兰怎么样?”
岑明止撒下葱花,平静回道:“还好,冬天有一点冷。”
“是吗?”言喻说:“那怎么不早点回来?”
“……”岑明止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好像言喻的问题没有任何值得回答的地方。
他沉默地把面分开两碗,从橱柜中找出餐具。言喻走进去,帮他把碗端出来,两个人面对面落座,安静地吃重逢以来的第一顿饭。
这个过程过于熟悉,熟悉得言喻几乎要落泪。
他想起了从前很多时刻,他们也是这样,岑明止经常在他的一个电话后就从各种地方赶来,进厨房忙碌,做一点他喜欢的食物,然后这样坐在他对面,陪他一起吃完。
他的话向来很少,少到他们除了必要的对话,很少有其他交流。但言喻如今再就着眼下的光景回忆从前,却总觉得岑明止在当时当刻的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他未能解读的含义。
他一定曾经爱我,曾经爱一个垃圾,为这个垃圾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岑明止吃得少,大部分的面都在言喻碗里。他只是简单地动筷,看起来没什么胃口,最后只喝了几口汤。
是我让他没有胃口吗?言喻忍不住想。
可是他又暂时顾不上这些,岑明止竟然还会为他下厨,就算只是一碗面,也像珍贵的施舍。他狼吞虎咽,连汤一起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筷子后说:“碗我来洗,你别动了。”
他这样说,岑明止却仍旧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来吧。”
连一个多余的理由都不愿意给,好像洗碗做饭本就应当是他的事情。他起身收拾起两人的碗筷,端去厨房,连带着煮面的锅一起洗干净,摆回原来的位置。
言喻笨拙地跟在他身后,开始后悔不该给手割这一道口子,尽管骗到岑明止这一顿饭,但叫岑明止做家务洗碗并不在他的期望之内。他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的,
岑明止连自己喝过水的杯子都洗完,才把手擦干,对言喻说:“我要回去了。”
言喻说:“我送你。”
“不用。”岑明止拒绝:“我打车就好。”
“我送你。”言喻坚持道。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别走了,晚上留下吧,但岑明止平淡表情下的每一个动作都说明他不会留下,如果说出这样的话,只会让他们已经难以挽回的关系更加碎裂。
他匆匆去穿衣服,拿起车钥匙准备跟岑明止下楼。
岑明止却停下动作,站在玄关前看着他,在他套好外套时说:“言喻,那是我的车。”
言喻动作一滞。
“如果你现在把钥匙还给我,我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接送。”岑明止说。
“……”言喻不敢说话了。
岑明止倒也并不是真的向他索要。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出门,往楼道走,言喻拖鞋也来不及换,匆忙跟上。他想至少要送岑明止下楼,岑明止却停在电梯门外,笑了笑,说:“我可以自己下去。”
“……好。”言喻连一个“不”字也不敢说,看着他乘上电梯,一如三年以前的那天一样,被这个金属箱子带着远离,往下一层,往下十层,越来越远。
那数字停在一楼的时候,言喻抹了一把脸,没忍住骂了一句:“操……”
也不是在骂谁,不过是在骂自己,好不容易重逢,好不容易单独相处……怎么就又让岑明止不高兴,怎么就不能表现得再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