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曾说,自家店里饭菜这般好吃,便是引得圣人来,也不奇怪。谁想到,这话竟然成了真。
长安城百姓,谁没听过几段天子微服私访的故事?其中流传最广的是玄宗的。说风流天子玄宗逛到东市,先是看了胡儿歌舞和吞剑爬杆的百戏,然后在邱家老店喝了一碗酪浆,又有一说,是在馥香斋吃的樱桃饆饠,自然也有说法是又喝酪浆又吃饆饠,然后去平康坊听曲儿,在那里见到一位既有杨妃之媚又有梅妃之才的……
后面的发展又不一样了,大凡小娘子们听到的版本都是圣人兴致颇佳,亲自打鼓,让那妓子跳了一曲霓裳羽衣舞——故而平康的霓裳羽衣得过天子亲自指点,与内教坊跳的是一样的。
郎君们私人小宴上说的就香艳得多,天子少不得要与那妓子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一番,更有甚者说贵妃呷醋而来、捉奸在床的,更更有甚者说那妓子本是贵妃所扮,此不过是两人的闺房之趣耳……
除了玄宗的,也有太宗的,高宗的、武后的……便是先帝,也有那么一段——说先帝在街上遇到了一个铁口直断的道士云云。在这些故事里,酒家食肆常常作为一带而过的配角出现,但这次,沈记却是正正经经的主角儿。
过完了元正,又过了人日,上朝的上朝,开工的开工,但节日的味道还是很浓,走在街上的人都有点懒洋洋的,见了面也还是笑眯眯地说些“新春吉祥,庆寿无疆”之类的贺词。
东市沈记酒肆已经过了客流高峰,沈韶光也懒懒散散地在柜台后一边喝茶,一边与管事聊过几日换新菜单的事。
店门帘子撩开,进来一行四五个人,沈韶光扭头看过去,不由得一怔。
管事已经走过去招呼了,“客人们新春吉祥。客人们是于楼下堂间宽坐,还是去二楼?这一楼堂间看戏弄方便,二楼清静,有高桌椅,又有精致雅间。”
禁军统领秦祥小心地问:“六郎,还是上去吧?”
皇帝点头,当先顺着楼梯走向二楼。
秦祥,沈韶光远远地见过两次,再参照印象中皇帝的脸,便越发笃定了他们的身份。皇帝身后另外几个,看形容,也当是内侍和禁军。他们身后又陆续进来几个人,有坐在一楼的,有守在二楼的,估计门外街上也有。
这一行人不算招摇,长安贵人又多,店里客人们不在意,正听台上张二郎他们的戏弄。
张二郎大模大样地吩咐:“你去与胡六郎说,让他买些好羊肉,我们吃火锅子,只差点羊肉了。”
“再与冯三郎说,让他带些菜蔬豆腐来,我们吃锅子,还差些菜蔬豆腐。”
“让李七郎来吃锅子,就说胡六、冯三等都在,就缺他了,让他顺便带条鱼来。”
“方二郎藏的好女儿酒,让他莫要吝啬,带一坛过了,弟兄们共谋一醉。”
“你万万要嘱咐周四,让他弯去沈记,买一坛子锅底老汤,缺了这个,涮什么都没滋没味!”
……
扮演奴仆的阿窦问:“既阿郎请客,我们要备些什么?奴一并买了来。”
“调兵遣将”的张二郎老神在在地道,“炉子上烧锅滚水就是。”1
客人们一片哈哈哈,坐在二楼栏边儿的皇帝也“噗嗤”笑了,内侍和禁军们也跟着笑。
管事回来柜上拿菜谱,沈韶光趁机吩咐了他几句,自家却去了后厨。
皇帝脸上带着笑意,问酒肆管事:“贵店还外卖锅底老汤?”
管事笑道:“也是卖的,有不少客人总说在家里做不出敝店的味儿来,那大半儿是因着缺了这锅底汤的缘故。”
有熟客在楼下对张二郎喊道,“锅呢?沈记这锅可是特别打制的。”
张二郎一拍头,“看我!那就再加上刘八,让他去问问沈记卖锅子不卖。”
熟客便抬声喊管事,“管事,管事!你们酒肆卖锅子吗?”
管事与面前的贵客告了罪,来到楼梯边儿道:“我们却不卖锅。叫某说,郎君们要吃锅子还是来小店吃,不说滋味儿不滋味儿的,至少不让这等吝啬汉骗了。”说着指指张二郎。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更是引人发笑,众人越发笑起来。
管事也笑着回来继续招呼皇帝一行。
皇帝笑赞:“贵店好戏弄!这是谁想出来的?”
管事赔笑道:“敝店以特有香糕为酬资,请客人们留下知道的滑稽事,然后敝店主人辑选裁剪,一段里往往揉了好几位客人的故事,实在也不好说这是谁想出来的。”
皇帝点头,觉得这店主人当真巧思,原来一家酒肆也可以“广开言路”……又想,或者应该让人来民间采采风。
管事奉上菜谱,皇帝低头翻起来。
沈记的菜谱也是酒肆一大特色。除了菜名以外,还有一两句介绍,或者是特色做法,或者是有趣的评论,或者是过往食客写的诗词,又或者小典故之类,有的还画了配图,整个册子装裱得也漂亮,又不同于时下的书卷,而是用蝴蝶页装订,翻起来方便得很。
皇帝本只是随便翻翻,后面却看住了,“有意思……不说吃,单看着就有意思。”
管事赔笑。
皇帝看身边的内侍,内侍岂有不懂的,“奴已经记下来了。”回头膳房也弄这么一本儿。
皇帝点了经典的奶汤锅子,又点了一堆羊肉、鱼丸、虾丸之类肉品菜蔬。
跑堂的送来沈韶光安排的茶饮、糕点、果子,管事的帮着摆好,才带着跑堂退了下去。
到了后厨,管事把菜单报给沈韶光,沈韶光根据皇帝口味吩咐庖厨备菜。
管事问:“这客人是谁?小娘子这般小心。”
沈韶光对他比个“嘘”的动作,并没多说什么。
火锅菜备得快,沈韶光亲自调了基础蘸料,并些别的配料一起放在托盘上。管事进来,带着跑堂送了上去。
皇帝正翻看桌上的诗集,笑问管事:“这写序的东堂主人是谁?倒是高才。”
管事赔笑:“回贵客,听说是敝主的一个朋友。”
皇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此时多有读书人帮写各种文章以赚润笔的,所谓朋友者,多半便是此类。皇帝看这诗序的气度措辞,觉得八成是朝中高官——能求得他们动笔,这店主可是下了大本钱。
对于官员们这点事,皇帝是不管的,宪宗甚至还因韩退之写平淮西碑,而赐绢五百匹,便是先帝时,也有“千金尚书”,以其帮人写碑文,一字可得千金之故也。
不过……皇帝又想起这有趣的戏弄,颇有才思的菜谱子,说这样一位店主与朝中的谁是朋友,倒也可能。皇帝又悻悻,我怎么没有这么一个能鼓捣吃的又有趣的朋友?
扔下诗集子,皇帝让秦祥陪自己一块吃。
秦祥告罪,“如此,奴婢就僭越了。”
秦祥虽如今是禁军统领,原先却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也或者就是因为如此,才当了这个禁军统领,伺候皇帝是当家的本事。
他倒了一点蘸料出来,拿筷子点一下尝尝,“嗯——这个味道已经够了,再加旁的反不好。”说着给皇帝倒好了蘸料碟。
秦祥又根据皇帝口味,先把鱼丸子下进锅里几个。
管事笑道:“敝店的鱼丸都是鲜鱼打的,下锅就熟,又极嫩,需用勺捞。”
秦祥把鱼丸捞出来,放到自己碟里和皇帝碟里,自己先尝一个,“六郎尝尝,奴婢觉得甚好。”
皇帝尝一个,果真又嫩又鲜,进了嘴,几乎不用嚼就化了,这料碟子也极好,有些韭菜花和食茱萸的辣味儿,却又不浓,最合蘸鱼肉吃。然后又涮虾丸、涮各种肉片菜蔬,皇帝竟认真吃将起来。
其实皇帝本不饿,午后听禁军吴显和几个小校尉在一起商量去东市沈记吃火锅,又说上次吃得多么好,皇帝便想起福慧也说过有这么一家酒肆,这锅还是从那里得的,李相公赞的,想来也是这一家,一时兴起,左右节间无事,便出来与民同个乐。
这里的火锅,要说比宫里做得好多少,也不见得,但就是吃着熨帖,特别可心可意,皇帝又想起刚才那管事说的客人在家里做不出这里的味儿来,难道朕家也不行?皇帝不以为忤地笑了。
况且这里的气氛实在好,楼下的戏弄又换了。
“不是我不爱念书,是一看就饿。”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看就困。”
“哎呦,你怎么能困得起来呢?”
“你怎么饿得起来呢?”
“你自己看啊,‘两个黄鹂鸣翠柳’,啧啧,两个黄鹂,是油炸了吃不好?还是干煸了吃不好?便是剁碎了炸酱,浇馎饦也是极好的。”
“还有这‘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蜜渍芍药,油炸芙蕖,糖蒸牡丹……香不香,就问你香不香?”
……
楼下一片起哄的笑声。
皇帝也是一笑。年节间,吃着这样可心可意的火锅,看着自己的子民悠闲安适的样子,皇帝因为前阵子山南道叛乱而糟的心平复下来,总的说来,这天下还是富庶太平的。又激励自己,为了他们能天天吃上这火锅子,听上这戏弄,朕再辛苦些,又有什么呢?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的火锅子给了皇帝这么大的自信,她知道的是,皇帝留下了足有二十多两银子,并题在那集子上的一首诗。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皇帝一行人走时,秦祥被一个食客认了出来,能得秦统领这样鞍前马后伺候的……于是吃瓜群众真相了。
不几日,坊间便流传起了皇帝偷偷出宫吃火锅的传说。
沈韶光交代管事,被人问起要模棱两可,隐隐约约——一则是模棱两可猜猜猜更有话题性,一则也是避忌。而同时,皇帝那不算多么高明的诗被沈韶光写到纸上,让人装裱了,挂在大堂,为沈记引来一波又一波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1网上经典的火锅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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