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
一切仿佛一场荒诞又逼真的噩梦,无尽地重复着将她紧紧缠绕。
杜允慈很希望睁开眼睛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才是刚刚醒来,什么都尚未发生,什么都来得及再去阻止。
可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是苏锦宗。
隔在她和苏锦宗之间的是蒋江樵和苏翊绮均死在乱枪之下的残忍画面。
令人窒息的灰败。
杜允慈呆滞地重新闭上眼睛。
睡一觉吧。她现在一定只是没有分清楚梦境和现实。
苏锦宗的声音破灭了她的幻想:“蒋江樵不是送你离开霖州了?”
不留她在霖州,是他和蒋江樵未经商量便达成的默契,在他向蒋江樵提出之前,蒋江樵已经早他一步着手安排她去上海的事宜。她不在霖州,他最后一点顾虑也没掉,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他想做的。
他以为他成功了,她却突然出现。
间隔好一会儿,杜允慈复睁眼。
面前的苏锦宗比她在梦境中所见到的变化要更大些,舒展开来的五官锋芒毕露清凛昭然,从他的双眸探不到他曾经明亮炽热又纯粹的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复杂与深邃。
苏锦宗并未回避她的视线:“我以为扬州之行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lily开枪……”杜允慈问他要答案,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苏锦宗的眼波有一瞬细碎的闪动:“谁也不能阻挡我杀查良报仇。”
杜允慈哽咽:“可她是lily啊,她是你姐姐——”
“她不是!”苏锦宗的双手在分开的膝盖上攥成拳头,锋刃般眉目是她完全陌生的决绝,“我四姐早已经死在江西了,我杀的只是查良的四姨太。”
这样的对话,俨然和梦境中出现过的某些片段重合。杜允慈明白过来了,无论梦里梦外的苏锦宗,原来对苏翊绮跟了查良都存有心结。是她错了,是她疏忽了,将梦境里的内容奉为圭臬的结果就是她高估了自己对苏锦宗的了解,以为苏锦宗对苏翊绮下不了狠手。
眼前的苏锦宗终究不是梦中的苏锦宗啊,眼前的苏锦宗到底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际遇她根本一无所知,如何能够轻易将他与梦中的苏锦宗甚至过去的苏锦宗划等号?
苏锦宗的面容间流露受伤,语气也充满自嘲:“你看起来对我很失望。我早料到你会失望。”
所以扬州一行没有和她正式见着面,他反倒庆幸。赴约前他是忐忑的,后来河面上远远瞧到她那一眼,他心底最后那点奢望破灭——她依旧是从前的她,他则面目全非,他早已失去娶她的资格。
“你继续休息吧。映红在外面。”苏锦宗起身要离开。
杜允慈喊住他:“蒋江樵他……为什么他也……”
她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她将这个名字讲出口时,心脏急速地收缩,似被人用手紧紧攥住、使劲挤压。
苏锦宗眸色沉沉,端详她的表情:“蒋江樵对杜家落井下石,对你趁人之危。现在他死了,你重获自由了。”
剧烈的情绪撕扯她的心脏,杜允慈努力与其抗争:“我和他的仇怨与你无干。你就回答我:他自愿帮你,肯定不是想得到现在的结果,你和他不是盟友吗?”
“他被查良挟持为人质,我除了连他一起杀别无他法。”苏锦宗淡漠至极,重复同一句话,“谁也不能阻挡我杀查良报仇。”
何况彼时蒋江樵已经完成作为盟友的作用,而撇开盟友的身份,蒋江樵曾经是查良的同党,苏家的人命蒋江樵间接有份——杜允慈心里默默给苏锦宗补充完整理由。
她问得太傻了,苏锦宗不杀蒋江樵才没有道理,不是吗?
苏锦宗杀了查良和蒋江樵,间接也帮她报了仇,她也确实重获自由了。她应该高兴。
然而事实上她并没有。
赔上苏翊绮的性命,苏锦宗也陌生得可怕,如何高兴得起来?——是的,就是这两个原因。也只是这两个原因,不存在其他。
杜允慈眼角湿润:“nick,你老实告诉我,即便lily当时没有拦着不让你杀查良,你是不是也不会再认她?即便蒋江樵当时没有被查良挟持为人质,你是不是也不会放过他?”
苏锦宗的双眸如有云层遮挡住:“daisy,这些问题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们都应该迎接接下来的新生活。”最后苏锦宗挤出一抹笑容。
一抹理应灿烂,杜允慈却只感觉到悲伤的笑容。
在小楼里自闭了足足两天,杜允慈才出去见了阳光。
杜家这座宅子,早在蒋江樵将杜氏的一切交换予她时,便将曾经的一众仆役招工回来,照常日日打理,纵使她并不被蒋江樵允许回来住。只为她偶尔过来祭拜父母的灵位时见到的不是满目萧条。
这是蒋江樵所说的他对她好的方式之一。他禁锢她在他的身边,然后竭力补偿她、为她献上所有。
而她无法接受他以爱之名的变态行为。
杜允慈驻足在满园玫瑰花前,呼吸着如今自由的空气,神思则仍旧恍惚,恍惚她究竟身处何处。
所以是蒋江樵又得逞了吧?他致力于将蒋公馆改造得和杜府相似,原来并非无用功。
“小姐,你已经站了半个时辰。”映红没忍住出声。
杜允慈沉默地转身进了主楼。
吃过早餐,杜允慈将管家召到跟前,吩咐下去遣散全部仆役,随后福伯到来,杜允慈又与其商议目前杜氏所有资产的处理。
下午,杜允慈前往苏翊绮的坟前祭拜。
苏锦宗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给苏翊绮。杜允慈要求见苏翊绮的尸体时,苏锦宗已经将苏翊绮草草入葬。而且不和苏家的其他人同在一处,孤零零地另择小山头。
去之前杜允慈做好了苏翊绮连个坟头也没有的准备,所以她专门带了修葺师傅。结果用不上。
绿荫环绕,芳草遍地,风过林梢,鸟语花香。
选址看得出来花了心思。
撇下映红和修葺师傅,杜允慈带着一篮子的祭品独自走向苏翊绮的墓碑。
墓碑上除了生卒年,非常简洁地仅仅“苏翊绮”三个字。
不是苏家四小姐,不是冠了夫姓的妇人,她只是她,苏翊绮。
杜允慈的心脏无法抑制地隐隐作痛。
日薄西山之际,她从苏翊绮坟前道别。而期间她大半的时间不过盯着墓碑发呆罢了,根本没讲几句话。
千言万语,难以言说,无从出口。
下到山麓,杜允慈不期然看到苏锦宗。
他今日脱掉了戎装,简单的白衬衫便服,单手抄裤兜里,整个人非常松弛地用一只脚尖碾着地面的石子。
她想起以前他在外头等苏翊绮和她一起出门,就是这般百无聊赖的闲恣姿态。
苏锦宗转过身来。
他锋锐凛冽的眉目将杜允慈从过往的记忆拉出来,再次提醒她,苏家五少爷已经没有了。
苏锦宗原地不动注视她。夕阳余晖镀在他身周镀出光晕,他似一柄出鞘的剑,即便安安静静,也散发无形的锐利的锋芒。
杜允慈亦不发一语。
少顷,苏锦宗打破沉默:“你要我放的人,已经放了。”
杜允慈抿唇:“谢谢。”
不是其他人,是葆生。
那日他们一同见证了蒋江樵死在乱枪之下,她回过神来时只剩她一个,她恍恍惚惚下了山去寻苏锦宗,若非碰上的队伍里恰好有认得她的苏锦宗的心腹,她怕是还没见到苏锦宗就先在士兵手里丢了性命。
葆生就是在她被苏锦宗带回杜家途中出现的,冲动地意图为蒋江樵报仇。结果可想而知。
随着她尾音的落下,两人之间再度沉寂。
暮色四合中,苏锦宗的喉结滚动两下,嗓音变得粘稠:“我也是来向你道别的,明天一早我要回……我还有其他军务。霖州暂且由我的部下代为管理,你有任何事可以找我的部下帮忙。”
杜允慈摇摇头:“没关系,不会有事麻烦你的。我明天也要离开霖州。”
“去哪里?”
“法国。”
苏锦宗嘴唇张合,但似乎又将什么话吞了回来,杜允慈并未听见声响。旋即苏锦宗抿了抿唇,眼里浮起柔和的光亮,复开口:“一路平安,daisy。”
杜允慈到底还是对他浅浅地笑了笑:“万事胜意,nick。”
衷心的祝福。她希望成功复仇的他往后的日子能越来越好。
苏锦宗的瞳仁暗了暗,携裹的情绪被风吹成模糊一片,无从探究。
杜允慈继续自己前进的方向,坐上候在不远处的车。
苏锦宗沉默地目送,眼神宛若静静燃烧的柴火,于逐渐朦胧的夜色里间或迸溅几颗霹雳吧啦的滚烫火星,却终由无奈的悲切湮灭,消弭无踪。
车子驶回霖州城内。
此次军权交迭于悄无声响之中,大多数百姓是在告示张贴出来时才稀里糊涂地知晓再次易主。
众人也只从小道消息里听闻是昔日的苏家五少打回来了,谁都不曾亲眼见到苏锦宗。
刚刚苏锦宗与她的短暂交谈彰显出,他并没有打算露面、没打算重建苏家,更没打算回来霖州生活。
开到路口时,杜允慈便让司机停车,交待映红先回去,她独自下车,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十分钟后,蒋公馆黑黢黢的大门映入她的眼帘。
抛开梦境里的不算,这是她第二次一个人走来蒋公馆。
上一次走,她的肩上背负着救回父亲的重担和希冀,毅然决然。
这一次走,她的步伐没来由地比那一次更加沉重。
定定在台阶下站立片刻,杜允慈上前,双手抓住古朴的门环。
明知里头空无一人,她依旧叩了叩。
回应她的自然只有门环砸在沉厚木门上的回荡。
随后杜允慈用力推开。
天色已昏暗,目之所及皆为空寂,不知从哪儿映照过来的零星光线微弱地勾勒出建筑的模糊轮廓。
跨入大门高高的门槛,杜允慈熟稔地直直朝里穿行,即便越往里越幽黑,她也畅通无阻毫无障碍,仿佛此时一切处于灯火通明之中。
她想,任谁行尸走肉地在这座宅子里长时间生活、每次进出目不斜视地相同的路线(第115章),也能做到如此——是这样的。
脚步最后停在她的卧室门口。
她的手在准备开门时滞住。
她质疑自己,为何要来这里,这座蒋江樵豢养她的牢笼?
怔愣中,杜允慈的耳朵捕捉到响动。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先猛虎鞠躬,我好像每本书一到番外部分就拖拖拉拉。嗷嗷嗷,然后我依旧是个废物,磨磨蹭蹭还是只能分开来,先上个半更了。还差个下半更。然后你们还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说一下,我如果觉得合适的话就写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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