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 / 1)

钟盈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残阳似血的荒漠上,两匹马并行疾驰。

马匹上的两个少年,一个个头高些,一个则低了点。

一个着明光铠,铠甲上还有隐隐的血痕;一个则着银朱色的圆领袍。

荒漠上起了风,粗糙的砂砾刮至脸上生疼,但马匹并未因此而减了速度。

钟盈的视线被逐渐推进,虽然能听见少年的说话声,但她却怎么都看清不行他们的脸。

“三哥,我的雪风比你的乌云跑得快,若是不行,我用簌风也可将消息传到明州去。”白马上的银朱色少年应着风喊道。

然后少年挺直背,对着天抬手吹了一声长哨。

须臾,上空忽有惊空遏云之声,一只健硕的灰褐色松雀鹰从天际直冲而下,稳稳停在少年的肩膀上。

“六郎,莫要胡闹,阿耶既当初让你留在去朔州,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本就不是荀家军,河西的军队也没有你的去处。”穿明光甲的男子声线微低沉了些,但很是急促。

“三哥说的什么话,我出生在荀家,那便生来就是河西兵。既然是兵,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银朱红的少年似乎有些急了,迎着风嘶吼道。

“三哥,我从朔州出发时,就已经得到消息,大哥正领着五千精锐前去安远镇帮助阿耶突围,有大哥在,想来阿耶定能无事的。”少年的声音又带了几分轻快。

“你说什么?”明光铠的男子大吼了一声,“阿兄领着精锐去安远镇了?”

“怎么……怎么了?”旁侧的少年被自己兄长的嘶吼吓到,马匹也跟着嘶鸣。

“我问你,是王城豫亲自下令让阿兄拨兵还是阿兄自己擅自带兵行军的?”

“我……我不清楚。”少年声音迟疑。

连同肩上的松雀鹰抖了抖,往少年的耳侧缩了缩。

“既是军报,如何能不问清楚便传递,若是阿兄擅自做主,那我荀家怕是……”男子没有再说下去,仰头朝远处残阳望去,然后长啸一声,想让马匹跑得更快些。

少年在那头微微慢了慢速,很快反应过来。

迅速驱马赶了上去。

“三哥,你的意思是……王城豫那厮故意让大哥……”少年的声音淹没在风沙里,随后他着急起来,“阿兄从甘州出发,此刻应当还未走远,若此刻传信还来得及……”

“六郎,你必须回朔州去!”风沙里,男子的声音带着不由拒绝的命令,“立刻。”

“三哥!”少年不解。

“荀家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要负起责任来。”男子的声音软了几分,“大嫂还怀着身孕,以后护佑幼侄,保护弟妹的职责,便都要交给你了。”

“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少年的语气不安,“我出发前,柳姐姐还让我和你说,她等你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还没和你说完。”

“阿训那里……”夕阳的余色落至明光铠上,反射着夺目的殷红,“六郎,若我……若我没有回来,你就与阿训说,让她别等我了。”

男子的甲胄反衬着残阳最后一抹血色,他整个人落在一片雪雾里,顺着那残留的光线身影再不断远去。

那点银朱红与明光铠愈来愈远,直至成为一点细长氤氲的红色,渐渐都消失不见了。

视野里的所有颜色颠倒了过来,大漠的风砾直冲着面,浓烈模糊。

水墨色颠倒氤氲,天地间忽而恍然成了一片白茫茫。

远处山势如墨,从延绵的黑色里生出几枝嶙峋的枝干,突兀又苍凉。

巍峨城墙的青砖泛着冷光,上面大抵结了冰,折射着不是很匀称的白灰色。

城墙上,所有弓箭手绷紧了弦,方向皆朝城下一人。

“河西前锋荀寇有紧急军情,求见王大将军。”那人对着城墙上拱手吼道,“请季将军速速放我进城。”

还是方才大漠上疾驰的明光铠,钟盈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盔甲她已然熟悉。

只是此刻茫茫雪地,他的身形与这高大的城墙想比,极其渺小。

城墙上有苏苏的响动声,有兵士跑上阶梯,对着守城之将递上一张字条,那守将扫了一眼,将那纸条攒成一团,向城墙下走进了几步,对着底下大声喊道:“荀寇,来的只你一人么?”

“正是。”城下人略有疑惑,但还是迅速回答。

“弓箭手准备!”得了这一回答,那守将一抬手,周边的弓箭手迅速将弓抬高,弦绷成满月。

一声箭鸣突破风雪,直朝城下人射去。

城下马匹嘶鸣一声,晃荡一声,一声寒光闪过。

那支箭羽直直没入雪地。

城下人的长枪泠泠,手持向上。

“季旻,你是何意?”男子怒斥。

“你荀家公然起叛,还要问我何意吗?”守将扶着城墙大声道,“荀骞未得军令,擅自调动甘州五千精骑,这不是反叛是什么!”

“我阿兄是为救我阿耶,如今河西军被敌军围在安远守捉镇十日有余,已然弹尽粮绝,若此刻再未有援军,安远镇怕是要守不住了!”男子凛然驳斥。

连同城墙上的弓箭手都相视一眼,似有打退堂鼓之

意。

那守将舔了舔唇,忽而像是想到什么,抬头迅速道:“你说安远镇被围,那我问你,你是河西军前锋,你……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我率二十人突围出城,其余十九将士皆阵亡,唯有我一人奔驰三天三夜才至此地求援兵!”荀寇大声答。

“你胡言乱语!方才王大将军才得军报,安远镇并无敌军来犯!定然是你荀家已有反叛之心,想谎报军情,骗我等出兵,再联合敌军好将我大齐一网打尽!”

他似乎说得没底气,语句间还磕绊了一下。

“胡说!我河西主力按军令死守安远镇不曾动摇,若不是被敌军围困多日,怎会来此求援。”随后男子强压情绪,声音又镇定下来,“季将军,请让我与王大将军亲自解释,还我河西清白!”

“清白?”那守将退后一步,似乎是忌惮荀寇的气势,“未得军令,擅自调军,已是谋逆之罪,若放你进城,威胁主帅,岂不是如了你荀家的愿!”

“不过……”他斜睨了一眼城下人,挪着往前一步,冷嘲道,“若你此刻能跪下求饶,我或许可给你进城与王大将军说话的机会。”

“你!”城下人提着枪指着城墙上的人,怒不可遏,“季旻,你是公报私仇!”

“荀寇,只说你做不做,你河西军能不能活,就在你一念之间!”守将不再忌惮,洋洋得意朝着堂下道。

雪地里扑通一声——

声音不大,但惊起了四围鸦雀。

方才昂头的将军已然跪倒在雪地里。

他虽跪着,可腰背却挺直,丝毫不见低声下气。

城墙上的人俯身想看得更近一些,整个人几乎都扑在围墙上。

“荀朔,当年你欺辱我之时,可想过也有今日!”言语之人神情狰狞,“阿训若是今日看到你这般景象,她又会作何感想!”

跪在雪地上的人一言不发,只是仰头看着城墙上的人。

“季旻,你满意了么?”他的声音压抑着低沉怒气,“可以放我进城了么。”

“将军,有军报!”身后有兵士传信。

季旻支回身,他拿过纸张扫了一眼,身上颤抖未停,唇角却因喜悦抽搐起来。

他低头向城墙下的人看去。

“念!”季旻颤抖喊了一声,然后用尽全力大喊,“念出来!”

那拿着军报的士兵朝下看了一眼,面有不忍。

“这是军令,给我念!”季旻回头大斥道。

那兵士低头,报拳道:“禀参军,我大军于白会川斩杀河西叛军五千人,已提叛军……”

“念啊,让你大声念出来!”季旻握着拳,死死盯着城下的人大声喊。

“已提叛军荀骞首级于帐,王发将军有令,要将此判将首级挂于城墙七日示众平愤。”

“荀寇!你听到了吧!”季旻的五官扭曲,语气洋洋得意,“你阿兄已经伏罪了?”

“你说什么?”城墙下的人大吼。

他站起身来,拿枪指向天地,又是一声怒吼:“你说什么!”

“你阿兄的头颅,就在这里!”季旻一把推开报信的士兵,从身后提起一个头颅,将其举了起来,“荀寇,你看到没有,看清楚没有!你阿兄的头颅在这里!”

“你荀家叛逆,若你能束手就擒,我念着你我是昔日同窗的情分给你全尸,若你还顽固抵抗,那就莫要怪我了……”

季旻话未说完,一箭破雪而来。

箭直入季明左肩,那冲力让季旻重重磕到在城岩上。

“季旻你这狗贼!还我阿兄命来?”城下的男子握着弓箭的手还颤抖,声音里已有哭腔,“你还我阿兄命来!”

最后一声如天地同泣,悲愤滔天。

身侧兵士慌忙来扶,季旻咬着牙,低头看了眼肩上伤口,整个箭头没入血肉。

若非方才有城墙障碍城下人视线,他方才必死无疑。

他咬了咬牙,凭借周边人的搀扶勉强直起身。

“诸将士都看到了!这一箭!还不足以昭示荀家的狼子野心吗!诸将听令,扑杀逆贼,按功论赏!”

“季旻!你这猪狗,告诉你身后躲着的王城豫,我荀家问心无愧,是你们这些人虚伪狡诈!”男子仰天长啸一声,“来啊,尽管来,我荀寇怎会畏惧你们这些小人!”

漫天箭羽突破雪色,飞抵城下。

男子手里泛着冷光长枪下结着白色穗子,上面挂着彩色的琉璃珠子。

那是一杆能震颇敌军肝胆的长枪,于战场上驰骋来往,饮过多少敌人的血,刺穿过多少敌军猛将的胸口。

可再勇猛的武器,那也只是一个,形单影只,孤军奋战,与这浩浩之势如何能挡。

毫无缝隙的漫天箭雨,并没有给这柄长枪任何突破的机会。

血迹落在了璎珞之上,染红了白色穗子,也染红了他身下的这片雪地。

男子身体被所有箭吞没,可他依旧没有倒下。

他咳着血,那血迹将胸口的明光铠全部染红。

可他却依旧昂着头,将长枪缓缓方至胸口,仰头看着城墙上的人:“季旻,你就……咳咳……你就只有这么点能耐么!”

唇角有轻蔑消息,眼睛里毫无屈色。

血迹顺着盔甲的缝隙,从身上滴答滴答没入雪地。

沾染了夕阳残血,融进了茫茫雪色。

城墙上所有的兵士皆后退一步,面上露出骇意。

目光投向季旻。

季旻的下颚在颤抖,他握着那没入血肉的箭羽的手也爆出青筋。

城墙下的人比之城墙上的人中的箭更多,可却呈的是不同的势态。

他如丧家之犬,荀寇昂立天地。

“愣着做什么!”季旻捂住胸口,指着城下人吼道,“放箭,给我放箭!”

暂停的箭雨声复又铺天而下。

满弓惊弦,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没入其里。

男子的盔甲已经没有多余的缝隙可入,可他并未倒下,一柄长枪支撑着男子的身体,男子低着头看着长枪上的白色穗子随风而飘。

身上的活气一点一点散了。

血色与雪色,皆成一色。

“阿兄,阿兄……”天地又落了雪。

男子轻轻一直在重复一个词,直至最后,他好像是转变了话语。

“阿训……”

血迹染红了穗子上随后一点白色,琉璃珠子不复光色,投射着远处的皑皑血色。

最后一声呢喃,与荒漠上的北风一同湮灭于远处。

遥遥处,有一点银朱色从雪地里蔓延而来,将黑黢的枝干全部打碎。

钟盈想触手去碰触,只见涟漪一点,那银朱色缓缓散开,成了虚薄的涟漪,逐而消失不见。

她重新陷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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