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中至夜里便很是寂静,荀安于山上回来后,卧在榻上睡得迷糊,再醒时,外头月色清辉朦胧。
门外起三声规律扣门声。
“东家。”小道叉手一礼。
“何事?”
“萨宝那里问,已查出是暗桩可能的三人,但究竟是何人定不下,请东家定夺。”
“这样的小事都要来问我么?”少年抬手揉了揉眉头,语气很是不耐。
“东……东家。”小道面露恐慌,往后退了几步,“东家的意思是……”
“都赐福。”荀安把手放了下来,抬头看向那小道。
桃花眼里不杂任何温度,如同看着死物般:“按着牙帮的规矩,剥皮。”
“手法干净利落些,莫要破坏了皮,卖不了好价格。”
他有些心不在焉。
“那些吐蕃人会不喜欢的。”
“三个……都剥……剥吗?”小道迟疑道。
少年抬头,他的神色露出几分讥诮。
“心疼?”
“奴不敢。”小道普通一声跪下,“奴这就去传令。”
那小道退得很快,片刻便没了影子。
荀安盯着案台上的一豆灯火,不知哪里来的细风,让烛火微晃了晃。
元盈观太过于安静了,这种安静像是被巨大的兽类吞噬在嘴里,明明悄无声响,但只要想到钟盈的脸,他的耳朵里就会被某种巨大的声音填满,让他变得烦躁。
可这几日在那地牢里,明明那柴邯喊得撕心裂肺,他却觉得,那是让他熟悉心安的平静。
可回到这里,闭上眼睛,张开眼睛,那个女人的脸总是浮现。
更何况这几日梦魇重重,也不知怎的,总是会梦到许久以前的事情。
少年人视线落在蜡烛晃动间,手微微一扬,室内又恢复了黑暗。
……
邑京的秋日去的快,钟盈除了宫里宫外出入,很快,邑京开始落第一场雪。
雪色压住了大明宫的重重宫阙,也落在了市井街巷间。
朝堂上又出了大事。
柴邯一案审了许久,最后竟扯出了金吾卫大将军哥舒垂。
天子近臣,负责京城巡警一事,竟贪污受贿,与朝中诸多大臣私相往来。
圣人大怒,要三司会审,将此事查探到底。
钟盈到宫内的时候,钟谦正沉着脸往地下扔了一团奏章。
见着钟盈进门,少年的脸色才稍好了些。
“雪天路滑,阿姐怎的选的这个时候进宫?”随后,少年瞥了眼低头拣奏章的杨继,“是不是杨继叫阿姐来的?”
钟盈低头看了眼杨继,拉着钟谦坐回软塌。
“我本就担心你,所以就来看看你。”
少年将手炉递了过来:“阿姐也不用替他遮掩,左右我是能猜出来的。”
钟盈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叹了口气,身子一歪,靠在了钟盈肩上。
“阿姐,这几日折子看得多,我好累。”他声音也软糯下来,像是寻常小弟般撒娇着。
“累了就睡会,我在这里陪着你。”钟盈摸了摸钟谦的头发,轻声道。
“好。”少年眉宇扬了起来,“阿姐说到做到。”
“杨继,把毯子拿来。”
钟谦连鞋都未脱,直接往榻上一躺,手里还攒着钟盈的袖子。
少年帝王眉眼与钟盈生得很像,往日朝堂上只见帝王威严,可今日却只含孩童稚气。
眼睛亮亮地望着钟盈。
“阿姐有多久未这般陪我了,”他轻轻道,“以前阿耶阿娘还在的时候,咱们一家人虽被囚在冷宫里,但终究是在一起的,可好不容易日子熬出了头,阿娘却走了,阿耶当这圣人没几天也走了,阿兄不喜皇位,没几年也抛下了我们。如今这位置给了我,连阿姐也在邑京城里没待几日,便去了南山修道。”
“这偌大的大明宫,只有我这一个人……”少年声音低了下去,“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钟盈看着钟谦的脸,抬手抚了抚少年的鬓发。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阿姐,还好阿姐还在……”
他说着说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没多久便起了绵长的呼吸,少年睡了过去。
钟盈站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把手里的暖炉轻轻塞到毯子里。
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杨继守在屏风外。
“多亏了殿下,圣人这几日已经连续好几天没阖眼了,”杨继轻声道,“我怎么劝都不听,连梅妃来看望圣人,都被圣人赶了出去。”
钟盈视线越过屏风,钟谦还乖乖躺在那处,睡得很熟。
“哥舒垂的事情,牵扯朝中根脉太多,自然难查。”钟盈轻声道,“五郎也是辛苦了。”
“是啊,为防止世家大族互相包庇,圣人亲自在三司中特选了许多寒门子弟来查此案。这些寒门子弟与世家无有牵扯,又期待立功,案子也算有了些进展。”杨继点头道。
此次哥舒垂案虽让钟谦动气,但如今选择将此案故意扩大,大抵也能伤到世家的根脉。
釜底抽薪,这是钟谦的一计。
“我知道。”钟盈叹了口气,“柴邯一案扯出哥舒垂,哥舒垂又是金吾卫大将,难免不让人猜想,或许还有幕后之人。”
如今《邑京春计》的剧情全乱,她所知晓的信息如今也起不得什么作用。
唯一知道的,便只有临王是最大幕后,她便只能按此给点提示。
“殿下所言不错,圣人猜测,其幕后定然还有人在谋划大案。”杨继点到为止,“大理寺搜查时发现,那哥舒垂除了府中几十石胡椒外,其余钱财却无一查到。因而圣人担心,他所贪污的大笔钱财,怕是去了他处。”
“也许,去了邑京以外的地方?”钟盈隐隐提示道,“这大笔钱财不会毫无声息就消失了,定然有痕迹。”
“殿下所言正是,”杨继听毕点了点头,叉手,“奴去给圣人准备些膳食。”
“去吧。”
钟谦这一觉从晌午一直至黄昏。
钟盈着宫人取了些书,随意翻了翻,见床榻上有动静,她抬起头来。
“醒了?饿了么?”
钟谦直起身,先是愣愣看了会钟盈,后少年忽而绽放笑意。
“阿姐,我刚以为,是阿娘回来了。”
“阿姐和阿娘的眼睛生得很像,如今身形也愈来愈像了。”钟谦起身,在钟盈身旁坐下。
“可能是我想阿娘了。”少年有些落寞说道。
钟盈看着少年帝王神情,心下也起了哀怨。
她也有些想爸妈了。
如果……如果她自私一点,也许真的不回去了,爸妈那里又是什么心情呢?
“阿姐是不是也想阿娘了?“少年注意到钟盈的神色。
钟盈点了点头:“是。”
“阿姐也不要太担心,虽然阿耶阿娘不在了,但不是还有五郎我嘛,我一定会护着阿姐一辈子的。”钟谦诚恳道,“如今,我也只剩阿姐这么一个骨肉至亲了。”
“阿姐千万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钟盈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吧。”
“好。”钟谦眉眼一弯,“阿姐也一起。”
杨继着宫人搬上了食物,少年往嘴里塞了几口,见钟盈望着她不动。
“阿姐,你也吃。”
“好。”钟盈拣了块糕点,“晚上早些睡。”
“听阿姐的,”少年点头,夹了些肉脯给钟盈。
“忘了和阿姐说,那徐安用着真好,”他嘴里塞了多块,鼓着腮帮子道,“我本想着,这小子或许任武职更好些,没想着做这大理寺官员,才真正是有一手。”
“卢昉做事太一板一眼,徐安行事果然,平日搜查不出来的消息,只消交到他手里,便彻底通晓。如今做大理司直是委屈他了,待此案了了,我定要再升他的官。”
随后少年冲钟盈眨了眨眼睛:“好配得上阿姐对他的宠爱。”
钟盈有些恼了,拿过茶盏,给钟谦递了过去。
“喝水,别噎着。”
钟谦拿起灌了一口。
“我才不管他之前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阿姐既赠了一把利剑给我,我定会好好利用,来彻底断了那些世家的念头。”少年帝王恢复了正经,冷哼一声,“阿姐尽可放心。”
钟盈点了头,心里虽宽慰却又有些不安。
外头雪落在檐廊上,整个大殿异常安静。
从安王,到季参军,又到哥舒垂……
她垂下眼脸,一时也不知是浮动的是怎样心情。
……
又过了年,朝中虽给了休沐时间,但荀安在观中的时间仍愈发少了。
除夕也不过匆匆用了膳,便又赶回了大理寺。
钟盈只能嘱咐婢子们多备些手炉,油膏给他。
看着马车在山道逐渐消失,最后与寂静山夜融为一体,钟盈的视线又朝远处的邑京城望去。
家家都燃了庭燎,依稀还能听到欢闹声,好像那些灯火很近,钟盈又觉得,却仿佛又离得很远。
荀安虽与往日态度无意,她甚欣慰他能忙于公事,却又担忧他的身子。
“殿下。”一旁的婢子叉手道。
“他今日喝了药了么?”钟盈问。
“徐司直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婢子答。
“茗礼他们呢?”钟盈又问。
“茗礼姑姑和骆将军他们吃多了酒,此刻已然睡去了。”
“罢了,”钟盈叹了口气,“寻一个攒盒,将药装上,去大理寺。”
“现在?”那婢子有些惊讶。
“反正也无事,左右也是要守岁,走这一趟去去困意。”
“是,奴这就去准备。”
大理寺地牢门口点了一盏绢灯。
不知是不是被雪色压着,因而看着比平日还要昏暗。
荀安低着头,顺着潮湿的青石板一路往下。
温度愈低,空气也愈发沉闷,还泛着重重的血腥气。
他深吸了口,铁锈味的血气,倒是比方才除夕席上的果食更让他熟悉心安。
他揽了揽衣袖,神情淡淡地绕过一方廊口。
地牢最深处,有一人用锁链锁着全身。
那人着了件破烂衣衫,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头发上飞着些虫蝇,大半遮住了脸,低着头似没了呼吸。
最显目的是,那人脖子上围了一圈铁圈,圈子外围留着小孔,如今已填了几个木楔,多个扎入血肉里,但伤口还在汩汩留着血,顺着衣衫落进沙土地里。
荀安扫了一圈,见在一旁放着一把矮凳。
他抬起手搬了过来,在那人身前缓缓坐下。
牢里似乎又安静下来。
未多久,微微能听到被绑着的人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铁链突兀地响了一声,那人似乎有了反应,抬起头来。
“哥舒大将军,睡得好么?”少年恭敬闻到,片刻后讥诮地扯了扯嘴角,斜睨着看向身前的人,“大将军这一觉,可睡得够久的。”
那人先呻吟了一声,随即铁链剧烈晃动起来,如兽类般发出了低低怒吼声。
“狗奴,你这狗奴!只会爬床的杂种,等老子出去了,定不会放过你。”声音粗粝,还带着喘气声。
“哦?”少年扬了扬声,“今日是除夕,又是团圆佳节,我特来与大将军贺岁,大将军怎得如此粗暴呢?”
“呸,”哥舒垂啐了一口,“狗娘养的,有本事你就杀了老子,不然,你就算再折磨死老子,老子也不会和你说一句屁话!”
“大将军是勇猛之人,战场上震慑敌军,无人能敌,”荀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然不怕我这些拿不到台面的伎俩。”
“只是就算大将军不说,隔壁的柴邯已然一五一十把将军做的事扯了出来,至于签字画押嘛,您活着或是死了,都没什么关系,”少年剃了剃手指,“死人的手指和活人的手指,都是能用的。只是大将军戎马一生,可惜咯。”
“狗奴!这狗奴……这狗奴诬陷老子,老子没做过的事情,老子绝不认,”说毕,哥舒垂似用尽了气力,又重重喘息起来,“我要亲自见圣人,我要见圣人!”
“哥舒大将军啊,你还不明白么?”荀安轻笑了一声,“圣人既然把您送进大理寺,交到我手上,那便是对彻底失了信任。”
“大将军这般通透之人,怎的如今犯糊涂了?”少年整了整公服,“我记得,大将军以前不是这般认死理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