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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知易听毕,爽朗笑道:“做官有什么意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短短一瞬,不如行走山河间,自有那些庙堂之人未曾见过磅礴。”

“就如……就如三娘你说的那个……那个大丈夫什么来着……”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钟盈接话道。

“正是,正是,这话听数遍仍觉心生豪迈,”崔知易道,“正是此话,我才将三娘你引为知己。”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钟盈懒散散翻了个身,“你若是能少吃些酒,或许到时候,还是要我这知己为你就地挖坑埋咯。”

“三娘,那方时我还要感谢你,”崔知易笑道,随后他声音多了忧虑,“不过,你还是多注意些你那身子,你那瘾症虽半月没发,但终究未曾根治,到时候咱两谁送谁还不知道呢。”

钟盈听毕睁开眼斜睨了他一眼:“放心,还死不了。”

她站起身松了松筋骨,缓步朝屋内走去。

“三娘,三娘你去哪里啊?”

“去拿我画的游记,待会阿竹来了要讲给她听的。”她在里头捣鼓了一阵,声音又开始清晰,“到时候你得正经些,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她转身替他松了绑,崔知易松了松手,抬了抬肩,才笑道:“三娘,我见你日日都写那游记,还偷藏着不愿给我看,本想着你是做什么用,没想到是为了给那小姑娘讲故事。”

“既来此世间一趟,总要留些什么东西,若是真如你所说我先走一步,劳烦你将我剩下的那些游记带回来给阿竹。”

“好端端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崔知易皱眉,“要带你自己带来,咱们还没往北去过呢,你答应我要去回鹘的,可不能失约。”

崔知易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阿竹的声音:“三姐姐,三姐姐,我来听故事了。”

钟盈的笑意微起,朝外疾步走去。

崔知易探头看去,见是个娇俏的小姑娘,待那小姑娘走得近些,他才发现这小姑娘眉眼倒是与三娘有些许想象。

“三娘,这不会……是你的孩子吧?”他皱眉问道。

“你胡说什么呢,阿竹是明叔的孩子,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我哪来的孩子。”钟盈回头瞪他道。

“那我可不知道你以前的事,万一你是哪家小娘子逃婚出来的,又有谁知晓呢。”崔知易嘟囔着。

随后他蹲下身,对着阿竹招呼道:“你好啊,小阿竹。”

那小姑娘乌溜溜的大眼睛盯了他一会,嘴角一歪,忽而便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吓得钟盈慌忙抱住阿竹,遮住了崔知易的身体,连忙哄道:“阿竹莫怕莫怕,这是三姐姐的朋友,虽然生的吓人了点,但绝对不是坏人。”

钟盈说完,回头瞪了眼崔知易:“让你回来洗澡修胡子,你说你这一路都吓哭了几个孩子了!”

崔知易颇有委屈耸肩,折身进屋子,还没几步,又探出头来:“三娘,你家的桶子在哪儿呢?”

“后院里,你自己去寻。”钟盈一边拍着阿竹后背哄着,不耐道。

待崔知易换了衣衫,修了胡子,重新束了发,外头已然黑了。

草庐里点了一盏烛灯,钟盈正低着头翻着她亲手画的游记给阿竹讲所行见闻。

见着重新出现的崔知易,阿竹先是往钟盈身后缩了缩,随后才偷偷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青年衣衫整洁,洁了面才能辩其端正秀雅的五官,又不曾束腰,散着外衫颇有魏晋风流名士之态。

钟盈抬头瞥了他,不以为意道:“一月才能见你这真面目一次,还真是不易。”

“咱们出行于外,哪有这般多讲究。”他在一旁坐下,“你方才讲到哪处了?”

“讲到咱们在滁州的时候,差点遇上山匪的事。”

“山匪?”崔知易提了兴趣,“我记得那事,那日还是个狂风雷暴的天气,若不是那雷声够大,你我藏身的山洞怕是要被发现了。”

“这么可怕么?”阿竹捏了捏钟盈的衣袖,小声问道,“三姐姐,在外头行走这般危险吗?”

“阿竹莫要听他胡说,虽偶尔也有不便,但多数时候能见山水宽阔,甚是好看。”

“阿竹不用这么害怕,”钟盈摸摸她的头,“人行一世,定然是会遇些惊险风波,守心清明,便有何畏惧。”

阿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钟盈又低下声继续给她讲故事,有时候崔知易也会补充几句,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听着。

待阿竹睡了过去,她才小心翼翼把她抱到榻上,轻轻掖了掖被角,回头将自己随手的游记收了起来。

整整齐齐放在书案上,她又回身坐在塌上整理物件。

“三娘,我们要在这住这半月,冒你这半月都要给这小丫头讲故事吗?”崔知易放低了声。

钟盈回头看了眼睡着的阿竹,轻声道:“自然都要讲的,白日里你若有空了,也给她讲些。”

“罢了罢了,”崔知易叹了口气,随后他眼神微有一亮,“我听闻最近圣人大赦天下,说是梅妃生了个小公主,圣人很是宠爱,亲赐了思盈的封号。”

钟盈的手停了停,片刻后她继续整理叠叠的游记。

“哦对了,咱们之后不是要去回鹘?去回鹘必然要经陇右再至河西,”崔知易似乎毫无注意钟盈的迟疑,“我在牙人那里的时候,听说陇右节度使王城豫谋反,圣人让定陵侯与驸马都尉前去平叛,驸马受了极重的伤,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虽说陇右平叛已定,但是那王城豫却给跑了。”

“如今为了捉拿那反贼,陇右一地可查得严,”崔知易道,“咱们到时候还是速速经过陇右,不作多逗留。”

他计划得兴起,见钟盈没有反应,才探过头来。

“三娘,你怎么不说话,你听到我说话没?”

“嗯。”钟盈应了一声。

“你倒是应的勉强,”崔知易憋了瘪嘴,“上次那山匪在前,你都能镇定的眉毛都不动一下,还能带着我东躲西藏,我都不知道你年纪轻轻是如何练就得这般厉害的。”

“经验。”钟盈应道,“等你多被几个山匪追着尾巴跑,自然也就习惯了。”

“那还是莫要这般了,晦气晦气。”崔知易急急忙忙道,“咱们这一路过去,等到了河西之地,便定是要落雪了,咱们还是多带些厚的衣物,你这身体可冷不得。”

“我知道。”钟盈点头,“你呢?在此之前不回邑京城看看?”

“回去做什么,”崔知易不以为然,“邑京城已是前世之事,我如今便只做崔知易。”

崔知易瞥了眼钟盈,又加了一句。

“正如三娘你一般,如今便也只做三娘。”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钟盈将被褥摊开,“我与阿竹睡一起,你睡那后头的榻上。”

崔知易与她倒也都不是什么特别在意男女大防之人,他平日看起来似乎轻浮,但却极知分寸。

他们行路久了,偶尔同憩一个山洞,或是一个卧床,一个睡榻也是常有之事。

二人皆习以为常。

待崔知易的呼声绵长,钟盈却毫无睡意,抬头看着草庐上那斑驳月光出神。

这么两年来,若不是今日崔知易提起,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快忘了邑京城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那日纵火本就是她与贞娘联合的局,那宅子以前曾是季家的别宅,在修葺前,贞娘便知晓她那屋子下方有一条暗水渠经过,直通曲江池。

那被发现的信也不过是个吸引注意的幌子,一切由贞娘准备完毕,她纵火后便进入暗道从水渠里离开。

贞娘派人一路护送,且换了身份过所,连夜出了邑京城来到庐州。

贞娘还特意给她师傅一行大师写了信,请来了胡医契多为她压制药物带来的瘾症。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是第一次真正听到邑京城里的消息。

她并非不愿见五郎,只是她自己没有勇气再见五郎,因为她,邑京城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让那些故人认为她死了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在庐州住了时日久了,那瘾症虽缓,但终究不能根除,常有发作。

她便索性游历山水,寻能治疗的良方。

至于崔知易,他是她行至蜀中所遇,遇到他的时候,他正醉酒要往江中倒去,若不是钟盈拉了一把,便怕也如李太白般追月而逝。

她替他还了酒钱,两人便这般相识,结伴同行,虽常有吵闹,但多数时也相处甚欢。

崔知易本是户部小吏,因不喜官场而辞官游走山水,钟盈虽未曾告诉他她的身份,但他也从不多问,只当她就是庐州山野长大的三娘。

至于那个人……

她手指扣了扣。

她不能否认自己没有恨过他,每每瘾症上涌,痛苦难耐之时,那种怨生出的恨意便愈发强烈。

可她不喜怨念,此念一起,会让人坠入无尽痛苦不得光明。

因而这几年她都努力修心,虽然做的还不够好,但她仍在尽力。

如今陇右事毕,九死一生……

大概那个人的心愿也已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现,如今自己的思绪已然能平静回忆往事了,这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至于回不了家,或是所谓任务她都已不多在意。

如今,她先学着只做她自己。

山中安静,常年横柯上蔽,在昼犹昏,又是气候湿润,倒是为她舒心理气许多。

钟盈有时候觉得要是一辈子住在山里也好,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如今是自己在主宰自己的生命,不如行万里路来窥更多世事,才不白活一场。

这一年多来的行走,她见过诸多人间模样,收获良多。

时间如白驹,他们在山中半月很快过去。

“三姐姐,你到底什么时候再回来啊。”明叔抱着阿竹,阿竹沮丧着眉眼道。

“等阿竹把我给你留的游记都看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钟盈笑道,“那书册我都交给你阿耶了,等我回来了,可是要考你的。”

“阿竹很聪明的,肯定不会被姐姐难倒对不对?”明叔在旁安慰。

“那是自然。”小姑娘点点头。

“阿竹乖,”钟盈摸了摸她的头发,“下次,姐姐给你带更好的礼物来。”

“行了行了,走了三娘。”崔知易在前头催促道,“不然等天黑就赶不上邸店了。”

“知道啦。”钟盈回头应道,然后又回头对阿竹招了招手,“阿竹再见!”

待山坡上的身影远去,钟盈才回头。

“莫要哭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崔知易煞风景说道。

许是刚出门,他换了新衫,着了新的窄袍,看起来精神气好了许多。

大齐喜仗剑风流的游侠儿,崔知易却是魏晋之气颇多,倒与这大齐的儿郎们显示出完全不一样的神情。

“谁说我哭了。”钟盈回。

“就你那沮丧的样子,我还能看不出你难过?”崔知易摇了摇头,踏步朝前走去,“三娘,人生行进,无论往事如何,莫要太萦于怀。”

“我们,往前看。”

往前看。

钟盈听毕,倒是心下松散许多。

崔知易虽平日里总是懒散模样,却自有他的通透心境,常有让她觉得舒心之言解怀。

一人行于天地间,庆幸有友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马迁《史记》

大丈夫当朝碧海暮苍梧。

——徐霞客

应该没人记得崔知易,他在三十章的时候曾被短暂的提到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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