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易背对着那群不良人,方还嬉皮笑脸的脸色冷了几分:“我知道。”
他话音才落,后面那群人又人站了起来,朝着他们方向走来。
钟盈紧张身子往后一缩,手一握,她余光看了眼身后的门,脚缩了缩,做出了一个预备立即逃离的姿势。
倒是崔知易迅速回头,面上挂了笑:“几位官爷有什么事?”
那群不良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把手搭在崔知易肩上,然后从身后拿出一页纸,上面画着一个方脸的中年男子。
“这人你们见过吗?”他们问道。
钟盈扫了眼纸,觉得有些面熟,方要开口说话,却见对面的崔知易先开了口。
自她消失以来,常能看到官府寻她的画像,但她这些年素来喜走偏远处,那些自邑京城往下传的画像便愈发临摹得和她不像。
初初她还有些担忧,后来便肆无忌惮起来。
她的过所挂在庐州,也是当初贞娘一手办的,因而也并不怕盘问。
但今日,却无端有些不好的感觉。
崔知易倒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很快摇了摇头。
“不认识。”
那群人互对视一眼,便把那纸张收了回去,又坐回了原来位置上。
那络腮胡的男子继续低着头啃胡饼。
钟盈的热汤也端了上来,雾气隔开了他们与他们的距离。
她咬了口撒子,听到崔知易压低了声:“咱们今夜歇息一晚,明日马上走。”
随后她看到他对他做了个口型。
她皱眉解读一番。
“他们,不是不良人。”
钟盈心中一凉,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两人行路久了的默契。
钟盈进了自己的屋子,着店博士烧了热水勉强擦了一下身,外头起了风雪呜咽声,漏进来的风惹得油灯晃荡,很快他就听到屋外有人扣门。
“三娘,是我。”
门嘎吱声起,崔知易闪了进来。
“怎么?”钟盈坐下,见崔知易面色不佳,有些担忧道,“要不然咱们今夜就走?外面风雪虽大,但寻个山洞落脚总是有的。”
崔知易摇了摇头。
钟盈心下愈发紧张。
“现在都走不了了吗?”她站起身,从窗缝里朝屋外看了眼,“从窗子跳下去呢?”
“三娘。”身后崔知易幽幽开头。
“你说。”钟盈正色道。
“这邸店酿的酒,实在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他沮丧着脸,突然发声道。
钟盈蹙眉,不可置信看着他。
“吃酒?”她复问道,“你来我这就是为了说吃酒?”
“不然呢?”崔知易面露无辜,“这话我可是憋到现在,再不说我都要闷坏了。”
“出去。”钟盈指了指门,“你再不滚我就踹你出去。”
她站起身,逼进崔知易。
崔知易后缩几步,直逼至角落里,他才抬了抬头示意了一下门口,压低声:“方才,有人在偷听你我说话。”
他用的气声。
钟盈这才后退几步,反应过来他方才的举动,又回头看了眼门外。
“有人?”
崔知易点了点头。
“走了吗?”
“走了。”
崔知易轻声答。
“我方才上来时,就看到有人跟着我们。”崔知易继续压低声。
“是那群不良人?”钟盈问。
“他们才不是不良人,”崔知易肃容道,“他们,是兵。”
“兵?”钟盈不解,“你如何得知?”
“那人手扣在我肩上,我瞥到他拇指处虽有陈年老茧,但不良人多擅用刀,甚少用剑,若没十多年的搭弓射箭,绝不可能有此这般形状。”崔知易道,“且那为首的络腮胡子,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了。”
“最主要的是,”他顿了顿,“他们虽努力说着官话,却都带着陇右的口音,不良人办事,素来一地归一地管,陇右的不良人,跑到河西来做什么。”
“今夜你早些睡,有什么事,立刻叫我。”崔知易叮嘱完,站起身。
钟盈额了额首。
待崔知易出去后,她心下紧张不停,只能勉强吸了口气。
那些人的那张画像里的人,她的确在哪里见过,但她的记性愈发不好,却如何也记不起来。
熄了灯,卧于床榻上看着前头的月光,她心思混乱,外头风声呜咽不断。
外头起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渐渐都淡了下去,也有人语,她屏了呼吸,试图不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音。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了外头似乎是堂下,有很重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斥责什么。
她皱着眉听了些许,顺手然后迅速起身穿好衣鞋。
再接着有人像是冲着楼上涌来,再似乎被什么挡住。
她听到了崔知易撕心裂肺的喊声:“三娘,快跑!”
钟盈一把扯开门,迎面便是一人拿着刀砍来,她身子勉强一躲,重重撞在门上。
她余光才看到前头崔知易举着不知哪里来的横木奋力挡着从楼梯口冲上来的人,他举得吃力,却还勉强回头:“三娘,快跑。”
钟盈苦笑。
跑,怎么跑?
她这里也挤过来一个人砍,她倒是想跑啊。
“不要死的,要活的!”堂下还坐着那络腮胡子抬头看着他们,冷冷出声,“无关紧要的人,杀。‘
钟盈余光看到,方才还见过面的店博士已然倒在一旁,那是一刀封喉。
她抑制住内心想要呕吐的欲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般多的人,又都是善于征战的驻边兵,她如何能逃得了?
那群人得了令,手头一松,一把拂开崔知易薄弱的遮挡,留下几人,有几个从二层围栏处支手一跨,便扑到钟盈身前。
“三娘,你跑啊,快跑。”崔知易被节节败退,往身后一缩,举着长木棍就朝钟盈扑来。
也不知他是如何挥舞的,倒也勉强劈开了几个人。
钟盈看着他,她只能往后缩。
崔知易不擅武,平日里最多几个花拳绣腿,今日捧着这长木已是精疲力尽,动作皆慢了下来。
那群人有人直接用刀砍了上来,他衣袖划破,落了一地的血,身子明显吃力了一下,却仍不愿松手。
“三娘,我,我撑不住了,你,你跑……跑……”一柄长刀就要往崔知易头顶砍去。
钟盈抬手往前一挡,将他护在身后,那刀落在她头顶迅速停了下来。
她心下暗喜,自己这条命大抵也是有些用,拦在钟盈前,又往前走了几步。
谁知道方这般想,堂下络腮胡子又开了口:“只要不死,断个手或是脚的,也不用拘着。”
“三娘,你这法子不好使……”
崔知易最后一声还没落,长刀已然顺着两人身侧再落了下去。
她被崔知易重重一推,身子又撞上了门槛。
回头见那长刀划过他的腰腹,鲜血横流。
长刀又要再落。
她顾不上许多,直接扑了上去,护住崔知易。
罢了,大不了死在一处,也算是有个伴,他这么能说话,大概黄泉路也不会清冷。
长刀并未因她扑上来而改变了方向,她发觉崔知易身子一倾,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护在身下。
刀柄划颇布料,破过血肉。
他闷哼一声,再次失去了声响。
“乐安,乐安!”钟盈扑了过去,他满身的血,脸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看着钟盈时却还是咧嘴笑了笑,“三娘,哭什么,就一点小伤,我,咳咳,我哪有这么快就……就死了……”
“你别说了,”钟盈抬手想去止住他的血,双手上却全沾染了血迹,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伤,“再多嘴,流的血……流的血更多,到时候,我还要给你找坑埋你。”
钟盈努力想要镇定,却眼泪却一直止不住:“你这么重,我又,我又拖不动你……”
“拖不动,额咳咳……”他像是笑了笑,又道,“拖不动就地埋了也好,咳咳……”
“死生一瞬,不过,不过……”他力气用尽说不出话来,又呕了几口血沫,“三娘,遇友如斯,我,死得其所。”
他最后的两句话说得很轻。
钟盈泪流不止:“你胡说!你胡说什么。”
“我累了,我,我睡会。”他声音低了下去。
指尖的血还在流,可眼前人却彻底昏了过去。
“你……你别睡,你别睡啊!崔知易,崔乐安。”她甚至想揍他几巴掌,想将要叫醒。
她努力深呼吸,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如今,必然还有办法,让他们都活下来,她试图理清头脑中混杂的思绪。
满手的血却让她出神,乐安的身体在不断失去温度,留给她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站起身,然后抬眼看了圈围着她的众人,许是被她眼神骇到,那些拿刀之人缓缓让开空隙,恰好能从堂下看到那个络腮胡的首领。
“你要抓我,”她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镇定,“想必,是知道我的身份。”
她并不避讳,她知晓既然自进邸店来,这些人便盯着她不放,大抵也是猜出她长公主的身份。
堂下人有了反应,也抬头看来。
“殿下倒是聪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粗粝的沙尘风声。
“你既不要我的命,那定是要拿我有别的用处,”钟盈说得简略,“想必一具死的长公主尸体对你无用,你只要让他活,我就随你处置。”
“殿下倒是会做买卖。”络腮胡男人冷笑一声。
钟盈握紧了拳。
她在堵。
此刻时间的流逝似也变得极其漫长。
“好,我就如殿下所愿。”那男人抬了抬手,“哥奴,你看看他。”
人群中走出一年轻些男子,看面貌似与络腮胡男子有几分想象。
“是,阿耶。”那年轻男子抱拳,迅速蹲下身,“身上伤口虽多,但不及肺腑,还不足致命,止血就好。”
“你来包扎。”络腮胡男人抬手。
钟盈来不及细看他究竟作了什么处理,但这些人都是军旅出身之人,定颇擅此道,她余光看着崔知易伤口皆包扎完毕,她勉强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见堂下男子已然站起身,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那就劳请殿下先于屋中委屈半日,明日再随我们一同去邑京见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