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人依然没有转过身。
杨娘子继续道:“自海上传来殿下殁了的消息,圣人已然辍朝了七日,悲痛万分,甚至还呕了血,身体大不好了。”
“直至今日,大明宫来了一人,圣人见此人后,立刻停止了国丧之礼,精神也好了许多。”
“那支闹蛾,也是他带来的。”
荀安的手停了下来。
隔着在远处的铜镜里,少年眉目风月气早就与那团看不清的铜镜一般模糊,可身形却还是多年前的身形。
“他与殿下相伴同行山水多年,于海上时,他也在殿下身侧。”杨娘子看着他瘦削的背影,继续道,“他说,那日海上起了大雾,船只航行没了方向,便只能任凭它于海上飘行,谁知雾气竟越来越大,殿下便至船头眺望,却见天地忽而雾气散尽,天幕金光大开,殿下周身笼于金光下,瞬息凌空而起,那强光几乎逼退了所有人的视线,待他能看清些时,殿下早已不知去向,再未了多久,雾气便散了,船才从迷雾中行驶出来。”
铜镜里的那张脸抬了抬头,笔尖的墨色晕开。
“后着人查看过四处,都未寻得殿下踪迹。”杨娘子继续道,“天幕金光大开乃是神迹,殿下多年餐松啖柏,如今定已是于凡间功德圆满,终羽化而登仙了。”
“殿下既已解脱俗世,你也尽快放下吧。”
镜子里的人脸晃了晃,后面的半幅绢画上青绿山水颜色混杂,将那铜镜里的人五官磨平,眼睛忽而一眨,镜子里那张脸便不见了,只有空的一面山水。
这山水与时间的洪流一同,会跟着山间偶尔升起的雾岚一样,日出而散,日落而聚。
他挡下差,从窗户往外看去,桐木仍旧干秃秃的,上面却不知从哪里飘落了一条红色络子,被枝干缠住了。
他踏步朝外走去,走至桐木下时,那红色的络子轻轻落在他身前。
有一瞬遮住了他的眼睛,然后有轻轻坠在他脚下。
突如其来的,眼睛里酸地发胀,他又和往常那般睁了睁眼睛,这次里面不再是干干的酸涩。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了的出来,地上的红络颜色便晕开了,向着四周开始蔓延。
脸上落了什么凉凉湿湿的。
他抬手抚了抚,又低头细细看了眼。
那是很小的一滴水珠。
他困惑地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某一瞬间,他的思绪里,忽然闪过一个字。
“眼泪。”他喃喃自语道。
然后有接连不断的手指上被一滴一滴的眼泪湿润落下。
他捂住心脏,那里的风携着尖刀剑雨贯穿而过,他疼得全身缩了起来。
他其实应该早就知道的,她能知晓关于他的那么多事,她对他温柔与耐心,几乎是超过寻常凡人相配的感情。
她是云端天女,应如日之升,似月之恒。
如今她解脱凡事已经归去,可他仍陷在沼泽里,拥着这一身淤泥,借着这肮脏不堪的身份,甚至连念出她的名字都觉得是亵渎。
他怎么能,以凡人之躯,去妄图天女垂怜。
甚至闭上眼睛,有时候他都害怕自己会再记不清她的脸了。
留下什么……
屋子里镜子里剧烈晃动,然后止不住颤抖起来。
世人以神像塑仙,他如今可以法效之。
碎了的,他也可以试图将它拼合起来。
他突然起身,衣衫未揽就朝外狂奔,消失于将近的春色里。
……
邑京盛夏刚过之时,元盈观还和往日一样,素来都比别处要早了点灯,又因转了秋,院子里的桐木落了一地,嶙峋枝干的原貌开始显露出来。
空旷的观里,十九朝院子里一路狂奔,在至天女殿前,才勉强喘了口气,但仍迫不及待踏步进去。
“东家,东家!”他喊得大声。
十九才进了殿内,倒吸了口气。
鼻子里满是泥腥味道,和木屑融合于一起的气味,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室内先是昏暗的光,只觉得光影重重,他眼睛稍能适应些光线,倒吸一口冷气。
地上皆落着断壁残手,有些是伸展着手指的手臂,有些是纤细长的脚踝,零落肢体四散,甚至还有滚落在地上的散乱的人头。
十九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手搭在门槛上,心狂跳不止。
他方才忘乎所以,彻底忘了,自殿下没了的消息传来,东家亲自辟了这处天女殿,之后便不准任何人人进入,送饭食的人也不过每日准时放在观门口,东家封门不出。
他吞咽了口水,余光小心把视线往地上看。
那些残肢虽逼真,待落了光线,才发觉那不过是些泥木雕砌的痕迹,都是没有鲜活气的死物。
在帘幕身后还有重重的人影,人影间几乎不留任何空隙,依稀还能听到细细碎碎的声响。
帘幕微晃了晃,出现一个单薄的人影,荀安身上落着一件单薄的菘蓝色道袍,他的身形近乎瘦削,衣袖宽大拢着手,手腕上挂着两串念珠,细薄得像是随时要滑落。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细细的尖刀,浅色的瞳孔看向他。
他冷冷盯着他,不发一言。
十九打了个颤,将思绪里的话几乎忘了。
“东,东家……”他发出声音,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东家,荀家——荀家——的旧案,结了!”
十九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情绪重新掩盖了恐惧,他声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东家,这么多年了,东家等的事,也终于有了结果了。”
风起了幕帘,那幕帘后重重的人影乱了视线。
就如同千万人站在这天女殿里,她们都静静望着十九。
而这千万人里,唯有一点活气,那便是荀安。
可他就站在那里,好像方才十九说的不过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十九想要再开口,站在那里的人说了话:“有没有结果,与我何关?”
“东家?”十九不解,“这不是这么多年,东家一直盼望的么?”
“当年的事情,我早就知晓了,如今不过是从我一人知晓到天下知晓罢了。”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去。
“可是,”十九抿了抿唇,“可是,这次,据说东家的,东家的……父亲……”
荀安的脚步停了。
“东家的父亲亲自写了陈情信予圣人,当年降于突厥皆是他一人打算,与荀家千万将士并无干系,任何罪责皆由他一人承担。圣人见后,便着三司重审此案,查明荀家当年是受临王安王和陇右节度使共同陷害,荀家的儿郎们皆为忠勇之辈,对荀大将军也宽情以待,还回信突厥,要突厥以上宾之礼好生相待,切莫怠慢。”
“东家,您以后再也不用隐于黑暗里,您可以重新做回荀家最优秀的儿郎,仍是大齐最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
十九说得大声。
他期望荀安能够回头。
重重木偶里的人置若罔闻,连幕帘也逐渐落下,他重新隐进了那些人影后。
“东家,您真的不在意么?”十九咬了咬唇,试探唤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事么?”殿内传来他冷冷的声音。
十九四扫了这一地残垣,摇了摇头:“没,没有了。”
东家的反应让他不知如何接话。
“没有就走吧。”
十九抿了抿唇,往后退了几步。
一步步至廊下,他定了脚步,从怀中拿出一页信纸,手指捏了捏信角,还是下定决心重新跑回殿里,小心放置祭坛上。
“东家,这是卢寺卿着人送来的荀大将军的陈情书信抄录,奴放在这里。”
薄薄的一页纸,放于祭坛上时,那殿内的一豆油灯似如何都不能穿透它,它卧在那里静静躺了许久,再然后,有一双手将他从书案上拿了起来,书页上的墨色忽而变明亮起来。
它被人握在手里,渐渐那纸开始蜷屈,舒展的字迹收拢成一团看不清的褶皱。
外头起了风,将那残存的那些叶子,拂得莎莎作响。
响声过后,忽而又一片安静了下来,天女殿里的油灯灭了。
昏暗的天女殿里,外头一点点的光从窗户间一丝丝渗进来,将直棱窗的投影落在前头的门下。
之前大殿里重重的帘幕都被扯了下来,四周都是散落的雕刻残臂,在靠近祭坛的外围是不成形的塑像。
唯独正中祭坛上,立着一尊天女像。
殿里没有光,天女像隐藏在黑暗里,只有衣角就着外头残存的那点灯光,能看到上头精巧的璎珞垂于云头履上。
云头履上的红色牡丹鲜红艳丽,几呈妖冶色。
往下看去,能看到有一个人缩在蒲团上,全身呈婴儿蜷缩的姿势,头抵在膝盖上。
那个人的身体在不停颤抖,那是种极其细微的颤动,几乎看不出来痕迹。
好像四周都是蔓延的黑暗,唯独那蒲团是黝黑深夜里的唯一可渡的舟楫。
他甚至不愿有任何衣角落在蒲团以外,衣衫上沾着血迹,在胸口氤氲开。
他的手指蜷着蒲团的一角,手指间还停着那柄尖刀,尖刀上有血。
他周身发冷,血液像是在逐渐停止流动,他的意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疼痛占据了上风,将他彻底贯穿。
他低声呜咽着,抬起头,将视线落向祭坛上那高高在上的天女。
艰难伸出手去。
天女像近在咫尺,并不理会他伸出的手,漠然看着蜷在她脚下的那个少年。
她距离他这般远,那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艰难地将身体翻了过来,呈信徒虔诚的跪拜的姿势,将头扣在蒲团上,双手缩了起来。
他抬着头,想要看清天女的眼睛。
似乎看清了她的眼睛,他的疼痛能有微弱的缓解。
他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塑了最像她的这尊天女像。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模样了。
他在奢求,皆说塑神像为大功德,他不求修功德,只愿抵消罪孽,能奢求再见她一面。
他已经跪在蒲团上许久许久了,可她却仍静静于祭坛上,如何也不愿施舍一点。
他垂下头。
许是他罪孽未消,她怎会再见他。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他喃喃自语了一声。
脸上露出些许困惑。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他又重重念了一遍,抬头看向神像。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
“殿下,殿下我知道了。”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餐松啖柏,羽化登仙。”
他蹲下身,重重叩首一下,又觉得不够,又继续叩首。
直至额头血流不止,团花纹地砖染了红色。
他仰起头,脸上是近乎狂放的,欣喜若狂的表情。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他道,“殿下,我知晓,如何寻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曾经毁了,现在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