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勤勉,每年正月十六开宝,寅初上朝,侯府距离宫城不算远,陈易安也从不怠慢,丑末就与群臣一起候在值房。
还在正月里,地冻天寒,虽然小太监早早备下了热茶,又放了软软的垫子在每个椅子上,值房里也少有人坐,倒是三五成群,都围站在熏炉边,取取暖,顺便也闲话几句家长。
细听去,素日当着闲差的人无外乎说些正月里谁家请了哪个戏班子,唱了怎样的一场好戏;谁家宴席上拿出了几十年的陈酿好酒,香飘四座之类的风月小事。
也有户部的人在忧心去岁至今,暴雪频繁,恐怕开宝之后,各地报灾情的折子就要陆续递上来,少不了还要派发钱粮救灾,开年就不得闲。
提到灾情,更多的人都觉得和自己有关,工部忧心开春黄河的凌汛,兵部担心影响春日的征兵,吏部不免头痛,若真有灾情,各地大小官员难免变动……各人说起难处,都很想再放上十几二十天的假期。
陈易安素日就不大理会这些,他虽然少时也饱读诗书,但却是在军中真刀真枪拼出的功名,天下事在他眼中看来,从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假设。暴雪频繁恐至灾情,就应该一边速速派人先去周边城镇访查,一边着手提前准备出应用的钱粮;至于黄河凌汛,黄河哪年没有凌汛?前朝年年筑堤,常常决口,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本朝天子登基,就着人筑堤、还立下三年内新堤决口,一干官员尽数问责的法令,虽然仍不免水患侵扰,但比起前朝,百姓已经少了许多流离之苦,可见,有这闲着磨牙的功夫,多少大事都干了。
不过,今日他想在一隅安坐显然很难。因为不多时,穆国公就溜溜达达的走到他旁边,大喇喇的坐了下来。
穆国公也是庆州出来的老人,昔年,两家的老宅相邻而建,他们是自小相识。穆国公的长姐是今上的继后,有了这层关系,宫里的风吹草动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会坐下来,就神秘兮兮的问陈易安,“听说陛下要见你家大小子,这年也过完了,怕是很快就要提这茬了,你到底把人接回来没有?”
陈易安回他的,是一个嫌弃的眼神,意思很明显,“与你何干?”
“与我是没太大相干,”穆国公和陈易安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彼此什么脾气再了解不过,这会也只能讪讪的笑了笑说,“也不是我想打听的,这不是我家那个小魔王吗,自从在宫里听说了这件事,一日三次的问他姑母,也问我,你家那大小子啥时候进京,对了,还让我打听打听,你家大小子那个双胞胎的妹妹,叫什么……怀素的,一起来了没有?”
怀素吗?陈易安微微一愣,终是想起了昨夜怀瑾也提过这个名字。这些年,他一直避免听到和想起庆州的一切,逃避得久了,好像自己也真的完全忘记了。只是,这世上的事永远难以预料,就好比,他只希望婉琰母子能在庆州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谁又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怀瑾还是来到了京城?
怀瑾……这孩子并不像婉琰,倒是很像自己,准确的说,是像二十年前的自己,至于怀素……女孩子应该会像娘多一些吧,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在正月里,并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皇帝立即定夺,朝堂上,不过照理询问了六部开年紧要的公务,再嘉勉群臣几句,也就下了朝。
陈易安如今领的不过是闲职,下朝后并不需要去衙署办公,辰时三刻,他已然在侯府门前下了马。
侯府人口不多,他一贯与长公主一起进朝食,每日这个时辰,正是传饭的时候,上房里应该人来人往,可今日,一进到院中,陈易安就忍不住皱了皱眉,院子里、廊下,侍女、婆子们都垂手站立,个个噤若寒蝉。
“这是怎么了,为何不传饭?”见陈易安下朝,侍女们慌忙过来服侍,打帘子的打帘子,服侍换朝服的也小心上前,接过他脱下的衣服,小心的捧去一边架子上挂好。
“侯爷回来了!”长公主身边的女史也过来伺候,一边吩咐人赶紧传饭,见陈易安皱着眉瞥了她一眼,方迟疑的说,“长公主殿下身子有些不适,请侯爷自己先用朝食。”
“早起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不适了,请了太医吗?”换好常服,陈易安还是转身进了内室,卧床上纱帐低垂,间或还有抽泣声传来,他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掀开纱帐看去,长公主以帕覆面,倒想是已经哭了一阵子了。
“自己家里,谁大清早给了你这样的气受?还是年下,别哭了!”他拍了拍长公主的胳膊,后者匆匆移开娟帕,倒像是才发现他回来一般,连忙支起了身子。
“侯爷回来了,”又斥服侍的女史,“不是让你告诉侯爷,我身体不适,请侯爷先用朝食吗?”
女史告罪,“侯爷惦记公主殿下,自然要来看望您了。”
“我没什么事,不过早起有些头晕罢了。”长公主挥手,示意女史退下,转头温言对陈易安说,“今儿天冷,侯爷空着肚子出去了两三个时辰,快吃点热热的,暖暖才好。”
“不急,”女史欲言又止,并未退出,陈易安也知其意,故而说,“不如先说说,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事,”长公主摇头,眼眶又红。
“回侯爷的话,”女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住嘴,还不出去!”
“说!”
“侯爷,这话奴婢原不该说,可奴婢是太皇后遣来服侍长公主的,所以今天这话,又不得不说!”女史也是眼眶通红,“前些日子,侯爷派人去接怀瑾公子,长公主殿下唯恐照顾不周,特特将原本预备要给怀宇公子的几个一等丫头派到了怀瑾公子院里。谁能想到,昨夜公子回了院子,居然二话不说就发作了那几个丫头,也不让换棉衣,也不让睡觉,叫整夜扫院子,说是每日寅时要在院中习武,叫她们打扫好,不留一片雪花。”说这些的时候,女史的视线也向窗口飘去,其实不用看,陈易安放自外面回来,自然知道,这雪下了一夜,至今未停,别说让几个侍女扫院子,就是让府里所有人都去扫,也难保证这地面不留一片雪花。
“这几个丫头,针织女红样样出色,可哪受过这样的磋磨,”女史声音哽咽,“今儿一早,就有两个又冻又累晕了过去,剩下两个眼见扫不干净院子,只能跑到奴婢这里来求助,想找几个人人过去帮忙。这样冷的天,身上头上都结了冰,都是奴婢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奴婢一时没忍住,哭了一场,正好被公主殿下瞧出来,奴婢隐瞒不了,只得一五一十的说了,都是奴婢的错,让公主殿下伤心了。”
“和你有什么相干,”陈易安面色阴沉,“去个人,叫他历时过来!”
女史拭泪退下,吩咐人去找怀瑾。
两盏茶的功夫,脚步声渐进,果然是怀瑾到了,身上还是昨日的那件灰色看不出什么毛的大氅,连里面同色的一身箭袖袍似乎都没换过,陈易安的眉蹙得更深了。
“大清早,父亲叫我来,是吃朝食吗?正好,我还没吃。”桌上已经摆好了几色米粥、各种点心、小菜,每样量虽少,但胜在样数多,怀瑾正饿着,这时自然几步走到近前,抓起个小饺子就塞进了口中。
陈易安不过才吃了两口,见这情状,将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的规矩呢?素日在你祖父面前,也这般放肆?”
“祖父……祖父怎么会不着人给我送朝食?”怀瑾扯开凳子就坐在了陈易安对面,大喇喇的捧起一碗粥,几下又倒进了口中。
“着人给你送朝食,然后都留下替你扫院子是吗?”陈易安冷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心肠倒冷硬,服侍的人不合心意,打发了就是,何必往死里逼人?”
“父亲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怀瑾面不改色,大口横扫桌面上看着顺眼的食物,“我身边自小只有小厮服侍,不惯用侍女,就让她们不要进我的屋子,这有什么不对?至于扫院子,是她们说,长公主派她们到我院中负责洒扫的,我的屋子又不用她们打扫,可不只剩院子留给她们,她们不扫,难不成也要我来打扫?”
“满口胡言!”陈易安喝了一声,“既不用侍女,那就让你母亲……给你换小厮!”
“正好,也不用父亲大人为这点小事费心了,我旧日用惯了的人,祖父也让跟在我后面进京了,估计这会也快到了,”风卷残云,吃了个饱,怀瑾满意的拍拍肚子,“父亲大人着人在府门口留意一下就是了,不过倒是要劳烦长公主殿下”,说道后面几个字的时候,怀瑾加重了几分语气,“不知道侯府里是什么规矩,旧日在家,我身边有八名小厮,祖父给的份例和管事相同,每人每月一两银子,还请长公主……萧规曹随一下!”
怀瑾要用什么人服侍这种小事,陈易安并不放在心上,只哼了一声,一个眼神,自然有候在一边的心腹下去办事,一边通知门上留意是不是有人来寻怀瑾,一边也有人知会了长公主身边的女史并府中的管事,说了月例银子的事并在怀瑾的院子再收拾几间下房等等琐碎小事。
陈易安如此好说话,怀瑾倒有些惊讶,原本按她的想法,自己毫不客气的再次扫了长公主的颜面,这时再要带自己的人进府,恐怕很要费些周折。不过她既然不对陈易安存什么父子情深的幻想,也不怕这些周折,左右她也不想在这侯府里长住,要是被一口回绝了,倒正好闹出个理由,好自己出去单住。
陈易安的反应多少是出乎她的意料了,挥拳既然打进棉花包里,自己也觉得怪没趣儿的,吃也吃饱了,就要告辞出去。
“你祖父信上说,这些年为你请了师傅,也多少学了些弓马,既吃饱了,就随我来!”陈易安接过侍女送上的茶水漱口,叫住一副吃饱要跑样子的怀瑾,当先出了起居室。
正房卧室内,长公主已经起身,这时正面色阴沉的听着女史回禀,听到陈易安带着怀瑾去了演武场,到底没忍住,将桌上的一套釉里红茶盏直接拂落。
“殿下息怒!”女史跪地,捡起一块碎片看了看,叹了口气才说,“这些年,陛下对公主殿下的关爱照顾从不曾变,这釉里红难得,去岁统共也只进献了五套,如今放眼京城,谁家还能寻到这个宝贝?殿下纵是有气,也不该拿它发作!”
长公主一怔,心里也有点懊恼,不免更怨怪怀瑾,只是气恨的话还没出口,女史已经继续说,“这些话,论理轮不到奴婢来说,但太后娘娘让奴婢跟在长公主身边,也是为了有些家里的事儿,她老人家不方便过问,想着奴婢能多少宽慰您几句。”
“起来说话吧!”长公主也叹了口气,“我知道母后记挂我,可是她怎么就不肯劝劝皇兄,不帮我也就罢了,竟还让这个小孽障到京城来扎我的心。”
“奴婢也知道殿下担心什么,若是为了公子,您大可不必如此。”女史斟酌了一下说,“陛下是公子的亲舅舅,又是自小看着公子长大的,难道心疼他的心会比殿下少吗?将来这爵位的事儿,必然是少不了的。”
“我是不担心他来跟宇儿争爵位,我就是不明白,怎么皇兄就非要召他进京?”长公主有些恹恹的说,“侯爷也是,他才来一两天,事事都拂逆我,也不责罚,也不教导,倒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传扬出去,倒让我的颜面往哪儿放?”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这些年要不是先皇和陛下运筹帷幄,又哪儿来的咱们大齐国这锦绣河山!”女史说,“侯爷与怀瑾公子终究是父子,血脉相连,这些年怀瑾公子并未养在身边,纵然侯爷从来不提起,难道心里真的半点不惦念?若真是一点父子亲情都没有,这样的人,先皇和陛下又怎么敢用?又怎么敢把殿下的终身托付于他?”
“罢了,话都让你说了。”提及当年事,长公主眼前不免浮现起当年初见陈易安的情形。
当年父皇起兵,一路挥师南下,战事有时候顺利,有时候焦灼,那次她和母亲随军驻扎在一座小城里,不想消息泄露,竟被敌军包围,城破之际,她母女只道必死无疑,却不想陈易安领军回援,竟凭一身功夫和胆气,一路斩杀敌军主将及一众偏副将,在她们即将绝望纵火自焚的时候,救下了她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都记得那一天,他骑着一匹大红马飞驰而来的画面,少年英雄,容颜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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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明儿还得起早上班,先写一小段,明儿晚上再补!各位亲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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