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军在襄州汇合,已是十几日之后,这期间,怀瑾体会到了突破极限的感觉:就是疲累到了极点,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人形口袋里装的一副骨架,拎着这个口袋的一角,轻轻一抖,这幅骨架就能散落一地。然后,在某个清晨,经历了几次大腿小腿相继抽筋之后,这份疲累忽然就消退了,整个人轻盈得像朵云彩,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好像在天上飞。
“我也想早点在天上飞。”休息的时候,她把这种感觉描述给逐风、逐电,逐风还好,逐电几乎哭了,天知道这些天是过得什么日子,他简直每天在马背上都痛不欲生,可是每次看到宋明那个草包都没掉队,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受不了了这件事。
“再忍忍吧,与大军汇合之后,那些都是步兵,就不用这么赶路了,”逐风安慰逐电,“再坚持几天。”
逐电当时想,也对,步兵一日脚程有限,再使劲能走多远?可不就能好好歇歇了?只是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更痛苦的路程还在后面。这不,田进在襄州整军,怀瑾被编入中军,只整修了两日,便开拔入蜀,剑指夔州。
昔年蜀军在此据天险以守,去岁虽已为东齐大军所破,不过刘全金叛乱,他的兴国军如今重新占领了巴蜀大部分地方,加上流寇盘踞,要进夔州,首先便要再破巫山。
蜀地群山环绕,很多山岭陡峭根本无法通行,这一路只能登舟朔江而上。
怀瑾所在的中军,多为骑兵不识水性,弃岸登舟,几乎一小半的人出现了晕船的情况,何况江上暗礁极多,船行其间,稍微不慎就会撞上礁石,出发第三日,就有一艘船撞上了暗礁,虽然附近船只极力救援,也有二三十人转瞬被江水冲走。
“我的娘呀,公子,咱们不是来打仗的吗?这两军对垒,互相冲锋,嘁哩喀嚓的一顿砍不就行了,为啥非走水路这么折腾人啊?”逐电躺在怀瑾的舱中,已经吐无可吐,偏偏哪怕是入夜岸边停泊,这船也没有一时一刻是不摇晃的,害得他连起身都难。
“战略战策,行军路线,都是出京之前陛下早就钦定的,”怀瑾盘膝坐在床铺之上,闭着眼睛呼吸吐纳,江边的夜晚,纵使驻扎着几万大军,因为船与船之间有距离,也仍旧透着静谧,静下心细听,能听到岸边山岩上,风过的声音,也能听到江水拍打岸边礁石、船身的声音。
忽然,船上有了走动的声音,怀瑾收摄心神,只听着脚步声由远而近,竟是直奔自己这里而来,逐风一跃而起,即便是逐电,也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手指扣住了刀柄。
“陈偏将在吗?”有人轻扣舱门。
“谁?”逐风看了眼怀瑾,过去拉开舱门。
“奉将军令,请陈偏将过去。”来人是个传令兵。
“这个时辰?”逐风一愣的功夫,怀瑾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示意他留下,转而对传令兵说,“带路吧!”
田进所在的楼船停在整个船队最居中的位置,怀瑾乘小船绕过几艘战船之后,来到楼船前,早有军士放下跳板。
楼船之上,灯火通明,主舱之内,田进正背着手站在一副地图之前,身边还有几位将军,应该是在商讨些什么。
“末将陈怀瑾见过将军!”通报过后,怀瑾抱拳施礼。
“嗯,你来了,过来看看。”田进闻声侧头,看了眼怀瑾,招呼她过去。
这是蜀地的地形图,怀瑾看了几眼,就找到了如今大军所在的位置,只是不明白田进深更半夜叫她来看这个,所为何事。
又等了片刻,田进终于指着地图的一个点说,“此前据报,有叛军三千人据守此地,连月来,又召集了不少山匪,人数可能达五千之众,”说着又指了指附近的其他两个点,“这两处,也有叛军盘踞,依你之见,我们要过这巫山十二峰,该当如何走啊?”
怀瑾沉思了片刻说,“这三处首尾相顾,互成犄角之势,又占据上游,强攻折损恐怕不小,末将以为,可以先拿下将军指的第一处,一来可以切断其他两处的联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而来,此处兵力最多,若是一举攻下,对其他两处的叛军也是威慑。”
“说的不错,不知道做起来如何?”田进捻须一笑,“怎么样,年轻人,你说得很好,敢不敢亲自去一趟啊!”
惊喜来得有点太突然,怀瑾猛的抬头,看了田进一眼,抱拳应道,“末将愿往!”
“嗯,好!”田进点头,转身指向地图,“从我们这里登岸到巫山,有两百里左右的山路,都是羊肠小道,战马无法通行,只能徒步过去。我给你两千人,明晨出发,十日之内,赶到这里,届时你们埋伏山中,抢在大军在水路与叛军的水军交手之前,一举将此地拿下。切记,第一,不可误时,第二,不可误事,如果贻误战机,是要提头来见的。”
“是!”怀瑾应下。
“回去准备吧,人手今夜会给你挑选出来,每个人会随身携带十日的干粮,明日卯时,岸上集合。”田进一摆手,示意怀瑾退下。
待怀瑾下船,主舱之内诸人方才说,“将军,这样的重任,交给一个毛儿还没长齐的孩子,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此到巫山,山路难行,挑选的人手务必要功夫好些、身体强壮的,”田进却先吩咐了这件事,待众人应下,分头交代下面立即去办,方才说,“二百里山路难行,何况这个季节巴蜀多阴雨,咱们都是征战了多年的老人家了,身上多少旧伤患别人不知,自己还不知吗?不是不想把这头功给诸君,只是,我们方才入蜀地,仗还有得打,特别是到了成都附近,平原多,路好走了,功劳也不差这一点,不如让年轻人先去吃吃苦,受受累吧。”
众人一听也都笑了,只是有人不免担忧,“这个陈怀瑾,是陈侯的长子吧,这要是有个闪失,只怕回去不好交代。”
“在京中就听闻他武功不错,便是整个亲军营,也少有敌手,陛下既然把他放在军中,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如果那么容易就有了闪失,也只能说,是他时运不济吧。”有人担忧,自然也有人要看热闹,他们这些人,大多数一辈子征战沙场,可能凭借军功,也不过混个七品的官儿做,要想恩荫子嗣,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陈怀瑾,十五岁的弱质少年,已经有了从四品的恩荫,哪怕什么都不做,凭着他侯府嫡长子的身份,将来也能混个侯爷当当,凭什么啊?就凭会投胎吗?投胎是个技术活不假,不过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时运,走到那一步了。
田进微微皱眉,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了过去,一时众将散去,他又叫来亲随,细细叮嘱了几句,方才在烛下读起兵书来。
一时亲随出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后方回。
“怎么样?”田进问道。
“各营选出的,倒都是功夫不错的年轻人,不过听说这位陈偏将并未带过这么多兵,路上如何,就不可知了。”亲随想了想方才所见的情形,一时也不知道是为陈怀瑾庆幸,还是为她抹一把冷汗。各营选的都是精锐,只是精锐和精锐凑到一处,就好比把一堆刺头儿扔到一只布袋子里,用得好了,自然是利器,用不好了,那可不就是摸不得、碰不得,扎手得狠啊。
“这是每个带兵的人必然要过的关,只是时间紧了点,也看他的本事了。”田进点点头,又嘱咐道,“之前找的向导中,给他找几个最熟悉这里山路的,一并随他同去,另外,从我侍卫中抽几个人给他,务必护住他的性命。”
“向导容易,只是侍卫……”亲随一愣,“将军身边也少不了人手啊!”
“我在军中再安全不过,无须担忧,”田进一摆手,“他到底是陛下亲自托付给我的人,第一战就折损了的话,确实不好交代,下去办吧!”
却说怀瑾回到舱中,命逐风准备干粮,逐电一听能够下船登岸,也觉得精神一振,恶心的症状都轻了几分。
“你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上岸不会脚软?”怀瑾有些怀疑的看了看他。
“公子,带上我吧,不然我就不是脚软的问题了,等十日之后,怕是饿也饿死了,吐也吐死了。”逐电哭丧着脸说,“既然明早就上岸,我先带着干粮到岸上去呗,找棵树睡一宿,这脚踏上实地,明天肯定就好了。”
一席话倒把怀瑾说乐了,挥挥手,示意逐风送他去岸边,自己则展开一副地图,细细看了起来。这幅图是出京之时,他爹塞在给他准备的包裹中的,甚至比田进那张看起来更加详尽。看墨色和用料,绝不是新近绘制的,而且边角毛躁了,应该被不止一次的打开又收起过。这些日子,怀瑾也不止一次的展图细看过,每次都会想,陈易安为什么会早早备下这张地图,又是谁为他绘制了如此详细的地图,每次展图端详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
蜀地天亮得晚,卯时初天色还是黑漆漆的,两千人站在岸边,居然悄无声息,怀瑾向田进施礼之后,带着向导,拉着这队人马,安安静静的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与她熟悉庆州的山不同,与雁门关那片山林也不同,蜀中的山,真是一座山连着一座山,说是羊肠小路也真是不假,很多路甚至只有侧身才能通过,更有些路,直接开凿在峭壁之上,那真是,一步错,万劫不复。
爬过两座小山之后,日头居中,山中倒不觉得特别晒,可是潮气蒸腾,衣服都如浸了水一般,黏在身上,加上山路崎岖,开始有人崴了脚,也有人渐渐走不动了,有人□□,有人抱怨,就有人附和,窃窃私语声渐渐高了起来,怀瑾一路走在最前面,听了一会后终于停了下来,自然有传令兵高喊,“偏将有令,原地休息。”
“原地休息,怎么休息,这儿蛇虫遍地,能坐吗,也不说给我们找个平整地儿?”有人累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有人左顾右盼,大声质疑。毕竟,这一路上,虽然有怀瑾在前面开路,但蜀地多蛇,且多毒蛇,这个季节在山中乱窜,沿途已经遇到不少。
怀瑾听这抱怨声熟悉,寻声一看,居然看见个熟面孔,一直在她身边的逐风、逐电也顺着声音去看,一看之下都倒吸了口冷气,“他大爷的,这是谁害我们,不是挑选精壮的军士吗,怎么把这货放进来了。”
逐电的抱怨也是怀瑾的抱怨,出发的时候天黑,加上军中她本来也不认识几个人,也没细看,谁能告诉她,这宋明大小不也和他一样,是个副将吗,咋混到她带的这队军士当中来了?
说起这宋明,也是个人才,怀瑾每天都觉得第二天这货就得起不来,就得掉队,据说将军也确实安排了让他修养慢行,结果这货每天让亲随架到马上,每天又再被亲随从马上架下来,十几天居然没掉队,虽然每天晚上在自己的帐篷里上药都叫得跟杀猪一样,但能忍住,也让怀瑾对他刮目相看。只是,刮目相看归刮目相看,他出现在这里是为啥呢?
“宋副将,您怎么会在这里?”强忍住按额角的冲动,怀瑾回身走了几步,绕过数人来到宋明面前,“没听将军说,也派你来了。”
“不是奇袭吗?难道只许你立这头功,不许我来?”宋明大咧咧的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你也是第一次从军,本少……本副将也是第一次从军,凭什么你来得,我来不得?”
怀瑾是气急反笑,她就觉得,宋家送这个少爷来是抢军功的,但她想着怎么也是抢田进的军功,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乐得看热闹。再怎么也没想到,宋家的脑回路这么清奇,居然是派他来和她抢军功的,不知道是宋家太看得起她了,还是太相信她了,这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就不怕她暗地里下黑手,直接要了这二货的命?
“行,我来得,您当然也来得。”怀瑾点点头,“只是我有将军的将令在,不知道您有没有啊?要知道,出兵在外,不遵号令,那是要杀头的。”
“有怎样,没有怎样?”宋明自问,论起犯浑,他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将军的军令说,各营抽调二十名青壮年,功夫要好,身体要棒,可没说副将不可以去,本副将就抽调了自己,怎么样?”
嗯,很好,却是没说不能抽调自己,怀瑾点点头,只能对身边田进派来的两名侍卫说,“二位也看到了,宋副将一心报国,陈某也试图劝他折返,但宋副将甘愿冒险,回头将军面前,也给陈某做个见证吧。”
两名侍卫心里也叫倒霉,在大军之中护卫主帅,不过是个闲差,反正即便两军对阵,也轮不到主帅上阵杀敌,风险有限。被派出来保护这个陈怀瑾,已经是倒了霉了,好在这半天近处观察,发现这陈怀瑾不是一般的武将,内家功夫极好,加上他自己随身带的两名军士,也是一等一的内家高手,真动起手来,自己还不是人家对手,刚觉得肩上担子一轻,居然又冒出个宋明,看这货气喘如牛,就知道功夫稀松平常,偏偏又是个皇亲国戚,这不是要命吗?但这个时候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齐齐应了声是。
“那就好,”怀瑾转头看向宋明,“既然宋副将是把自己当精壮军士抽调出来给陈某的,那就恕陈某无礼了,只能将你当成普通军士,在我军中,同样是令行禁止,现在我说原地休息,就是原地休息。”
她话音一落,逐电早已过来,双手往宋明肩上一按,嘴里说,“宋副将请坐吧!”宋明不肯,可逐电按在他肩头的双手,这时不知为何重如千斤,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已经跌在地上,“噗嗤!”周围有人看他狼狈,忍不住笑出声来。
怀瑾也不理会,只是看了看众人,再开口时,声音不大,不过用上内力,无论远近,大家都有一种他就在耳边说话之感,“晨起出发匆忙,陈某也未及与诸位打个招呼,感谢诸位,不计生死与陈某走这一遭,此行凶险与否还未可知,不过蜀道难行,大家已经感受到了。有后悔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等了片刻,见无人出声,怀瑾继续说,“当然,诸位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勇士、精锐,陈某也知,这区区蜀道,难不住大家。不知道诸位因何从军,但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立于天地间,就得有所作为,今日我们出兵奇袭,如果功成,就是大军入蜀地平乱的第一功,将来陛下褒奖,陈某绝不独占,任何赏赐,均与今日在场诸君平分。不过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既希望与诸君同心破敌,就愿为诸君解身后之忧,”逐风早已准备好白帛与笔墨,这时端出来,“这里有纸笔,请诸君写下姓名、家乡,来日若奋力杀敌战死沙场,尔之家人即为我之家人,必安顿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余生衣食无忧;奋力杀敌伤残者,我也将一并安置。诸君有不会写字的,也可口述,由我的人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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