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裙及笄那年在梨园登台,唱的是霸王别姬。
层层叠叠的戏服垂在地上,美人神色戚悲,伸手去拿宝剑。
她甩着长袖,眉目低敛。竟是十足像了虞姬。底下人不由叫好,只有一个少年僧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生的眉清目秀,看着年岁不大,与这梨园里满座的伤心客格格不入。
一曲终散场。众人都稀稀落落的离开。
吴裙没去后台卸妆。她穿着戏服,径直走向那少年僧人。
“大师可曾听懂了?”
无花抬起眼来便看见她撑着手臂看着他,清澈分明的眼中映着他的样子。
或许戏子的眼睛天生就是会勾人的。
无花沉默不语。
吴裙轻轻笑了笑,转眼看着窗外。
雪肤黑发竟似艳到了极致。
无花第一次见她是十六岁那年,她搬到山上跟虞老板学戏。
常生山上只有两个院子。
一个是和尚庙,一个便是破旧的梨园。
和尚念经时总能听到隔壁咿呀咿呀的戏腔。
因此好多和尚都还了俗。
那新来的的美人学的是花旦,无花每日都能看见她穿着锦衣在院子里嗓音婉转的唱着。
这院子自然是僧人的斋房。
隔壁才是梨园。
无花翻着经书的手顿了顿,伸手关住了窗子。
刚翻到下一页,那声音便又大了些。他蹙眉听着,那锦衣美人唱的是霸王别姬。
刚刚唱到四面楚歌那一段,声音却嘎然而止。
他轻轻推开窗子,就看见那美人在窗外,直直地看着他。她眼睛瞪的圆圆的向他伸手,娇气道:“我渴了。”
无花倒了杯水放在窗外。
吴裙却不动,她指了指桌子上另一个杯子,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那是无花的杯子。
“女施主还是渴着吧。”僧人笑起来温雅极了,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他笑着关上了窗子。
吴裙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转头又去院子里练习。
三伏天天气正热,吴裙练着练着就有些发晕。靠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喘息。脸色雪白的美人恹恹的,让人瞧着就有几分心疼。
对面的窗子轻轻开了一个缝,吴裙看见一杯水放在了窗外。
无花的杯子是用琉璃做的。
那东西自西域而来,这山中只有他一人用得。
吴裙放下杯子后,唇角微微弯了弯。
她是世间难得的绝色,笑起来自然也是好看的,眼睛弯弯的,似有春水氤氲而生。
端是蛊惑人心。
僧人翻着经书的手顿了顿。
那美人离开庙里时天已经黑了,无花将经书合上,轻轻打开窗子。
那杯水被喝了个干净。他皱着眉头拿起杯子,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下神色显得有些寂寥。
吴裙是整座山上唯一能够接近无花的人。
她练戏时,无花就在窗边看经书。
她闲时瞧过一回,那书晦涩难懂,无花却看得认真。
吴裙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看那僧人毫不在意的端过一饮而尽。
他似是生来便有隐疾,每日得以汤药续命。
吴裙叹了口气,将窗子打开。院子里的雪消融了些,她撑手看着门外,突然有些惆怅。
“大师这一生有没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房间里静静地,过了会儿才听见有人道:
“有。”
无花翻书的手顿了顿,药味在嘴里发酵。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有不畏寒的鸟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在了窗棱上。吴裙伸手摸了摸它覆雪的翎羽,转头瞧着他。
那人垂头看着那一页标注,却没有再说话。
吴裙也不说话,她静静的趴在桌子上。过了会儿,哼起不知在哪儿听过的小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哼着哼着声音慢慢小了下来。无花轻轻关了窗子,脱下僧衣盖在她身上。
他摸着心口处的伤疤,神色有些奇怪。
景润年三月开春时。
虞老板将梨园搬到了山下,吴裙也跟着去了。
像她那样的女子在江湖中必定是要留名的。
因着第一美人的称号,梨园里的人也多了起来。有不长眼的妄图与美人亲近。
可第二日便被割了手脚扔在了河边。
江湖游侠自然有人想要查出来,可都不得而终。
于是便有人说:这梨园里的裙姑娘,是被艳鬼护着的。
死的人越来越多,这传言不少人竟都信了。
可只有吴裙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艳鬼,不过是个疯魔了的和尚罢了。
他今夜又杀人了。
因为那人白日里私藏了阿裙的画像。
吴裙轻轻笑了笑,将熬好的药递过去。这药中有股腥味,却是加了人血。
无花皱了皱眉,还是端过一饮而尽。
他现在总是不能出事的。
这世上罪人这么多,若他死了阿裙怎么办?
无花微微敛下眼来。
却听耳边一阵钟声,竟似少年时受戒一般,那声音越来越大。
“痴儿,真假亦似幻梦……”
无花猛地睁开眼来。
“大师。”
却见阿裙叹了口气,她身上竟不是那件常穿的戏服,而是披了霞色的嫁衣。
红的艳人。
那心口处越来越疼。
无花慢慢拉开衣领,三道伤疤赫然印在其上。
“这第一刀是还给天峰。”
“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这第二刀是还给南宫灵。”
“我心有牵挂,万不敢死。”
“这第三刀,是还给石观音。”
“但为情故,永坠阿鼻。”
那冰凉的河水漫上口鼻,胸口处的剑伤越来越疼。
无花慢慢闭上了眼,任由身体坠入了河里。
阿裙,原是此生一别,再无相见啊……
“姑娘为何忧愁?”
“大师长的真好看。”
“姑娘还未告诉贫僧为何叹气。”
“因为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夜来忽梦少年事(无花番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