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见过那幅画后,米有桥便更留意了些。
他趁徽宗不在时偷偷潜入书阁中查探。
果真在其中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那日日瞻仰的美人册背面的印章竟上有四个字:重和元年。
米有桥忽然想起当年一件奇事来。
三年前,宋金结“海上之盟”,金人为表诚意,遣十二位金缕阁衣高手渡海而来,护送一件珍宝前往中原。
金人有珍宝十九,俱以画册相呈,徽宗却独独看中了一幅画中画。
这本也无甚,毕竟陛下喜书画花鸟已是多时,可那画中画的却是一个美人,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美人。
为了迎接那幅画,徽宗曾作为交换将自前朝传下的一条以鲛纱织成的宫裙送与金使,画中人怎会换衣?当时亦是引为风流韵语。
这也正是最奇怪之处。
当年金人送与徽宗挑选的样画上美人持伞侧立,只一个侧面便已美的天地失色。
可所有人都记得,她穿的是一件雪白的云纱。
而前日方应看的画中,那美人却是穿着前朝的古烟长宫裙。
正是徽宗当年所送。
米有桥想到这儿,心中竟是生了些寒意。
且不说那画中人是否存在,便是真的存在也应早已死在了三年前渡口一役中,又怎会活生生的换上古烟长宫裙来作画呢?
天色昏沉。
雪冷冷地飘落在屋檐上,关七已经来了。
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做的一件错事便是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
因为这个女子,他多年剑气毁于一旦,竟是生了心魔。
他杀了那个美人,也梦见过那个美人。
很多个夜晚,这心魔不知是为误杀而生还是欲念而生。
温小白走了,雷损死了,昭弟死了。
可他总会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静静地闭着双眼的女子。
他记得她身上的衣裙,记得她高云微散的发髻,记得她是金国献给徽宗的礼物。
更记得他亲手杀了她。
可他一直不承认,于是他入了魔。
在三日前见她时,他还是不承认。
他已经骗了自己三年。
灰衣英俊男人慢慢转过身去,他已与那日大不相同。
若说三日前还有几分浑浊疯癫的话,今日便已完全清醒了。
关七已入了魔,吴裙从第一眼见他时便知道。
所以她等了他三天。
那梅花树下已站了一个人。
她依旧那么美,像这冬日里的雪,清冷如雾。
“我已了结了迷天盟旧事。”
关七突然道。
吴裙微微颔首。她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关七的目光突然有些奇怪。
因为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了不对。
他以为她是来寻仇的。
她记得那个雪夜里发生的所有事,所以她终于来找他了。
可如今,她的目光陌生冷清,却是像在听一个故事一般。
“你难道已经忘了?”
关七心头忽然泛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像是庆幸,又比这更残忍一些。
穿着古烟宫裙的女子面色未变,她只是静静地撑着伞。
“艳鬼总是会忘记很多事的。”
她语气淡淡,连落在长睫上的雪也不舍消融。
关七深深地看着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漠然,温柔漠然的无情。
“是我杀了你。”
灰衣英俊男人缓缓道。
他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可那面容沉隽的美人眼神却依旧淡淡的。
她的眼里没有任何人。
关七面上已有风霜之色。
低沉的声音在雪夜中格外清晰:
“重和元年,大宋要与金国结盟,这件事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反对之声都极大,可蔡京与傅宗书等奸臣向徽宗进谗言,并以一幅画相诱。”
“我们谁都没有见过那画,只知那画上是个很美的女人。”
“明知与虎谋皮,徽宗却还是答应了,他已被那绝色美人勾住了魂。”
于此同时,暗阁之中,方应看手指轻叩,挖出镶嵌于墙上的砖块来。
那是方歌吟藏了三年的笔记,记录了这江湖中许多密事。
小侯爷静静地翻着书页,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有一页的字迹很乱,涂涂改改几乎很难辨认:
‘江湖中称那为渡口血案。
在金使下船的那一夜,迷天盟七圣主关七率四位高手劫杀金人,以阻会盟。
金缕阁十二铜人尽数死于那一役。
徽宗派人来援时便只剩了一捧灰尘。’
“你说是你杀了我?”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转过身来,裙摆袅袅的垂在雪地中,像是云雾一般美好。
关七目光中有偏执有痴迷,忽然又清醒了过来。
像无数次梦里一般。
他没有说话,因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这雪啊依旧下着,覆了古伞红梅。
像是那人眉目寒霜。
吴裙轻轻叹了口气:“剩下的三个人是谁?”
关七摇了摇头:
“对你出手的人是我。”
他已不愿说了。
吴裙并未再看他,她撑着伞像来时一般安静地离去。
她没有杀他,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好像他是不打紧的尘埃一般。
关七却笑了。
他笑容肆意,如那雪夜中初见之时,力敌十二位高手,意气风发。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
毁宋金之盟,他从未后悔过,可那心魔却也纠缠了他三年。
吴裙已走了很远。
那小巷中的雪更冷了。
关七指尖剑意成形,嘴角缓缓留下鲜血来。
他只希望当年之事在此终结,关七从来是个敢做敢当的人。
或许他也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可那美人始终没有回头。
当那灰衣男人倒在雪地时,吴裙心脏骤疼。
这种疼痛很奇怪,像是利刃刺入心口,可却又不致命。
艳鬼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疼了。
眼前的雪地好像化作了无数虚景,吴裙倒下之时只感受到一双修冷清延的手,带着淡淡的药香。
苏梦枕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抱着那美人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间清雅的房间里。
那房子布置和金风细雨楼很像,却又更精致些。
连脚下也被铺了细细的绒毯。
吴裙缓缓掀开被子,这地毯很舒服,她索性也不穿锦鞋,轻轻向门外走去。
看天色隐约已是夜里,不知这雪是否还下着。
可她刚碰到门边便被弹了回来。
手指处像是被烧灼一般,雪脂之上亦染了抹艳红。
这门上被贴了符纸。
艳鬼自然是也知道了。
她微微转眼看向一旁静静看书的病容公子。
他容貌清寒孤冷,烛火之下更显风姿摄人。
“苏梦枕也会做这种事?”
吴裙淡淡问。
她已不挣扎了,只是随意坐在堂外圆倚上支着手看着紧闭的窗户。
无论是谁遇见这种是总会很惊慌。
可房内两人却都很坦然。
一个高华不似囚禁的人。
一个随意不似被囚禁的人。
苏梦枕并未说话。
这房间里静静地,只余火炉“啪/啪”的声音。
艳鬼支着手看了会儿,忽然轻轻向前走了两步。
她先是伸手碰了碰窗上白花,收回的指尖白皙柔软,并未有烧灼过的痕迹。
宫装美人眉眼微微柔和,缓缓打开了窗子。
那泛黄的符纸贴在窗后,在这牢笼里倒是贴心。
窗外已是白雪漫天。
映地院中几棵梅树煞是好看。
这地方像是在山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一般。
那雪越下越大,冷风簌簌吹入窗户里,连炉中火亦是飘摇不定。
苏梦枕轻轻咳嗽了声,翻着书的手却未停顿。
吴裙转头看向他:
“你冷吗?”
艳鬼是感觉不到冷的。
青袍公子缓缓摇了摇头,他指节泛白,面色也愈加清寒。
可那窗户却依旧开着。
吴裙斜倚在窗柩上,指尖轻点。
风雪落于长睫之上,又顺着小扇落下。
她靠在那儿,便连云雾的灵气也压了下去。
徽宗见过很多美人,可还是为那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美所痴迷。
见过她,便知这世间只有她这一种美人。
巍巍宫廷之中:
中年帝王专注地描着手中画卷。
高云鬓散,眉眼如霜。
连那眼尾处轻点的泪痣亦是动人心弦。
米有桥偷瞧了眼,又轻轻低下头去。
那样一个美人,便是连宦官也要动心。
他又想到了方应看手中的画来,心中竟难得起了荒唐之测来:
或许当年有人放了她,她还活着?
这话已无人知晓了。
夜色已深,寒风微静,那烛火也渐渐定了下来。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不知何时已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户还开着。
幽幽风雪落于云鬓之上竟如星点一般,她面色苍白,唯独唇色却艳丽无端。轻抿着雪珠无端动人。
青袍公子眸光微深,慢慢压抑住喉间痒意。
那美人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像雾一般,很轻,也很柔软。
那修冷手指松开时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吴裙缓缓睁开眼来。
她眼中雾霭散尽,变的很冷,像是雪中红梅。
“关七说是他杀了我。”
“可他死了我却依旧得不到解脱。”
她轻声道。
苏梦枕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寒: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窗外雪落白纸,那红梅枝头亦被压弯。
吴裙静静垂下眼来,她的侧容很美,长睫若小扇一般动人。
冷淡的声音中竟有丝轻愁: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我是死于红袖刀下啊。”
大雪漫天,这房间里也很冷。
苏梦枕的目光依旧很静,可那静中却又似蕴含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只是轻轻替那人拆下了云鬓,微叹了口气:
“睡吧。”
他指尖冰凉,抚摸眉眼时却是温柔。
吴裙只觉心弦一松,慢慢闭上了眼。
京师:
自雷纯叛门被逐之后,六分半堂如今主事之人便是大堂主狄飞惊。
那穿着白衣的,安静俊秀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门外。连风雪拂了满身亦是不觉。
雷媚小心地等候在一旁,待雪停了才道:
“雷纯在逃至燕州的途中被我堂弟子发觉,已是秘密处置了。”
狄飞惊依旧看着门外积雪,过了很久淡淡道:
“对外就说是死于金风细雨楼吧,这样也好说些。”
雷媚应了声不敢多语。
自雷损死后,这一直安静无争的少年像是忽然变了,变得深沉难测。
又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女人想到这儿微微打了个寒颤。
却听那少年轻声问:“寒冰棺做好了吗?”
雷媚指尖微顿,小心道:“还有半月。”
“半月啊。”
狄飞惊轻叹了口气:“下去吧。”
他话音刚落,雷媚便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这堂前便只剩了白衣少年一人。
狄飞惊静静地看着积雪消融,许久,温柔道:
“阿裙,再等等。”
那红梅枝头的覆雪已经落下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个调皮的小孩儿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小鱼小天使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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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信息量比较大,在这里解释一下:
注意:时间线是打乱的,绝对与历史不符,所以千万不要考究啊~
1、裙妹是宋金结盟的关键礼物。
关七一直以为是自己杀了画中人,其实不是,发出最致命一刀的是苏梦枕。还有,(他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处于半疯癫状态了,所以没有认出裙妹,最后说见过她时已经有些想起来了。)
2、苏楼主有很多秘密,但深情是真的。
3、裙妹将会喜迎修罗场了(狄飞惊vs苏梦枕)
4、有反转出没~
最后,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