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地顺着卷帘滴下。
吴裙闭眼在窗柩上趴着,那些水露落在小扇上无端动人。
蒹葭等人都已被赶出了殿外,此刻这太熹宫内静静地,便连庭院中的桃花亦是带了几分瑟意。
三日前四阀皆反,魔门与静斋亦参与其中,所有人都知道――大隋保不住了。
还有一日这宋阀的铁骑便要破城了,久居内殿的老人们不由想起十年前洛阳那场大火来,不知一日后这煌煌隋宫究竟又会如何。
吴裙始终静静趴着,她像是睡着了般,微侧的面容上轻轻沾了瓣桃花,雪肤花靥,蛾眉轻舒间徐徐摄人。
徐子陵藏着屋檐上眼神微怔。
直到寇仲轻轻用胳膊捅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来不及了。”
寇仲做了个口型,徐子陵微微点了点头。
宋阀还有一日便要破城,可魔门却是今晚便要入这隋宫了。
二人想到那青缎美人儿万一落入魔门手中,终是放不下心来。
两人正想着如何开口,那屋檐上的水露便掉了下来,落在窗柩上。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眼来。
她眼中像是有星子,这阴沉雨天竟刹时亮了起来。
寇仲轻轻咳嗽了声,便见她微微抬头。
“你们还未出宫么?”
青缎美人柔声问。
那目光真是很温柔,寇仲面上红了红:
“阿裙不也没出宫。”
他回道。
吴裙轻轻笑了笑,摇头道:“你们快走吧,再晚些怕是走不了了。”
那美人轻柔目光低垂,像是初见时一般,虽是笑着却有些许惆怅。
徐子陵心中一动,咬了咬牙:“我们是来接你的,阿裙,跟我们一起出宫吧。”
“出宫后随便找个地方隐居就好。”
寇仲附和道:
“只要我们低调些,那些官兵总是找不到我们的。”
两人言语俱是真诚,吴裙微微弯了弯唇角:
“谢谢你们了。”
她这样说着,却是仍未曾答应与他们一起。
那趴在窗边的姑娘静静地看着院中落雨打湿桃花,姿态从容。
寇仲与徐子陵互看了眼,还欲劝说,便见那美人微微回过眼来。
她温柔的看着他们,可眸中神色却是坚决。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她轻轻道。
徐子陵微微摇了摇头,便听寇仲突然笑道:
“我不走了。”
他这时似张扬了起来,像扬州街头肆意的小混混,倚着手背靠在屋檐上:
“今夜四阀混战,难得一见,若是走了岂不可惜。”
他挑了挑眉,翘着腿直直躺着。
徐子陵也笑道:“我也不走了。”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那窗柩前趴着的美人。
这世上能在江湖中磨练了许久却仍旧少年意气的人实在不多。
吴裙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却已有些喜欢这两个少年。
那雨下的更大了。
芭蕉叶点点清愁,像是这隋宫即将昏暗的天。
吴裙拢了拢身上披风,那原本桃色潋滟的唇瓣儿有些发白。
可她的姿态依旧很美。
脚步声渐渐传来,寇仲斜倚在屋檐上的身子慢慢崩了起来。
徐子陵也屏住了呼吸。
却见来人步履匆匆,手中拿着一道圣旨。
“公主。”
低着头的侍卫微微行礼。
“二哥呢?”
吴裙轻声问。
年轻侍卫低声道:“陛下已在船上,特命奴才来接公主上船。”
他声音低沉,在雨雾中格外清晰。
世人只知运河蜿蜒,下可抵达杭州,却不知还有一条路是通往南海的。
那暴虐嗜杀的帝王啊,早已替她留好了退路。
这雨静静地下着,穿着青缎的美人微微摇了摇头:“你在骗我。”
她声音轻轻地,有些遗憾:
“二哥永远不会先我一步上船。”
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那始终低着头的侍卫眸中厉色一闪而逝,却是已经出手了。
凌厉的掌风被一块石子打偏。
寇仲与徐子陵迅速向那人袭去。
来人武功并不低,二人偷袭也只占了出其不意,渐渐便要落了下风。
“你说他们谁会赢?”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温润柔和。
吴裙微微回过头去,便见一个眼角下有道疤痕的男人立于身后。
他的目光很温柔,却隐隐带着煞气。
“侯希白。”
不知是谁轻轻叹道。
雨越来越大,血迹顺着青石台阶缓缓流下。
那卷帘窗柩下已空无一人了。
吴裙静静地趴在侯希白背上,绸缎似的乌发扫过男人颈间,带着些温柔的痒意。
侯希白想起初见她时醉春楼上那个孱弱宛如青莲的女子。
她很美,可他并非没有见过美人,却仍是出了十万两黄金替她赎身。
那时心底有声音告诉他,不救她会后悔。
隋宫打杀声已起,两人安静地自密道离开。
过了很久,吴裙突然问:
“你恨我么?”
黑衣公子脚步顿了顿,哑声道:“恨。”
他只说这一个字,却让背上美人轻轻笑了笑:
“那你救我干什么。”
她语气亲昵,冰凉柔软的面容静静贴在男人背上。
侯希白淡淡道:“救你自然是为了折磨你,等你爱上我,我便杀了你。”
他语气很冷,与从前温柔的样子截然不同。
吴裙微微弯了弯唇角:“你跟你师父真像。”
“一样的口是心非。”
侯希白握着的掌心紧了紧,终于问出了那藏在心底很久的话:“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她骗他,知道她是当朝九公主,知道裴矩曾是她的太傅,知道她有不为人知的十年。
如今他只想亲耳听她说,她与石之轩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密道里静静地,黑漆漆地看不清那人面上表情。
吴裙轻轻敛下眉眼,良久笑道:“故人而已。”
她语气轻描淡写,侯希白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寒心。
两人已不再说话了。
出了密道便是渡口。
他方才的话并非全是假的,炀帝确实替她留了后路,也确实派了暗卫护送她上船去南海。不过那些人都已被他在半路截杀了。
侯希白微微冷笑。
杨广并未在船上。
当年修建运河的人是裴矩,他对这里水路走向极为熟悉,所以他必须拖住他――直到船只启航。
温雅疏狂的帝王想起早前占星所言,眸中竟有些癫狂。
“今夜是难得一见的雾天,船甫一入水便会难寻踪迹,旁人纵使有滔天手段,也决计找不到。”
司天官看了座上一眼小心道。
帝王支着手微阖着眼,许久才道:
“派人护送九公主上船。”
“陛下,您……”
左士跪在一旁有些犹豫。
却见炀帝摆了摆手:“朕来拖住裴矩,行船一事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左士应了声,缓缓退出了殿外。
洛阳从未有这么大的雨,似已要吞没这繁华宫墙。
余下精兵在城门前负隅抵抗,这偌大隋宫中已然空寂。
杨广沉沉笑了笑:“阿裙,你自由了。”
他笑得肆意,缓缓从座前拔出刀来。
石之轩已经到了殿门外。
天气昏沉,雷霆隐约映出两人面容。
密道尽头缓缓透出些光晕,侯希白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他便顿住了。
吴裙叹了口气,缓缓拔出匕首来。
她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让他不能动而已。
侯希白捂住伤口眉头紧皱,便听那人轻声道:
“对不起了。”
她目光很温柔,像是小院中那个孱弱安静的女子。
侯希白只觉心中艰涩,竟比身上还疼些。
“别走。”
他低声道,声音竟有些祈求。
四阀混战,回去便是死路。
密道尽头忽明忽暗,那青缎美人轻轻摇头:“密道外想必有接应你的人,这伤一会儿便好了。”
她看着微微他顿了顿:
“后会无期。”
吴裙说完轻轻笑了笑,扶着墙壁慢慢返回了黑暗中。
勤政殿中:
两人已动手了。
石之轩身兼花间派与补天阁心法后又融合净念禅院佛理,集天下大成于一身,自是精妙无比。
可杨广亦不逊色。
他征战沙场多年,一招一势都是直击要害。
这天外雷雨阵阵,殿内亦是杀气四溢。
台前烛火被刀气打落,跌落在帷帐上缓缓燃烧。
杨广嗤笑一声,手中刀越快了。
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竟分不出上下来。
直到殿外传来船只起火的消息。
左士跪在地上咬牙道:“陛下,运河起火了!”
炀帝猛然收了手。
石之轩亦察觉到了不对:“阿裙人呢?”
他狠声问。
掌心却不自觉攥紧了些。
炀帝并未回答,面目冷寒的男人看向地上的小太监。
那目光隐隐有些疯狂,左士小心看了炀帝一眼,颤声道:
“那船是往南海而去的,公主,公主此刻便在船上。”
这话像惊雷一样炸在大殿上。
“阿裙。”
杨广吐了口血,眼睛血红,竟像是疯了。
石之轩已向运河赶去了。
他只希望自己再快一些,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面上难得惊惧。
雨依旧缓缓下着,顺着庭阶前滴滴流落。
这隋宫中一片死寂。
炀帝十一年立夏,四阀共反,逼位洛阳。
时夜值雷霆闪电,洛阳河岸船只因火而燃,运河红霞漫天,竟与那隋宫血色相映。
夜里杀声漫天,尸骨如山堆积。
一日后独孤阀阀主于勤政殿前被击杀,天下三分,宋阀,李阀,宇文阀各占其一。
炀帝不知所踪。
慈航静斋内,师妃暄看着已经碎了的和氏璧微微叹了口气。
这天下似终于太平了下来。
三年后:
扬州街头,寇仲与徐子陵坐在酒肆里晒着太阳。
却见几个小孩拿着绳子嬉笑着往渡口跑去:“快走,往南海的船便要开了。”
走在前面的催促道。
身后稍胖一点的喘气:“等等我。”
因当年夺位之事,已经为帝的宋缺与宇文化及落了病根,每年都要遣船只往东海寻仙药,百姓们也都习惯了。
酒肆的老板娘看着撞歪的长凳,微微有些歉意:“小孩子有些毛燥,二位不要介意。”
徐子陵摇了摇头:“出海新奇,难免兴奋。”
那小孩已走远了,寇仲猛地喝了口酒,他连灌三碗,忽然问:
“你喝不喝?”
徐子陵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坛又倒了碗。
庭院里:
宋缺咳嗽了声,执笔作画的手却未曾停下。
“陛下。”
暗卫低声道。
宋缺微微摆手,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才问:“船走了吗?”
“今日已走了。”
他小心道。
宋缺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又陡然松开。
“下去吧。”
过了很久才那面色沉郁的帝王淡淡道。
这房间里已空无一人了。
宋缺忽然轻笑了声:“我不信你死了。”
他笑着笑着衣上便沾了血迹,眼中一片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