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知亦清润的声音响起于膳房之中。
周遭本就安静的环境里,突然间变得寂静起来，就如同此时掉落一根头发丝儿，都能听见其声响。
是尊上今日新收的美人？
原本垂着眸不敢抬眼的众魔，忍不住悄悄抬眸望向沈裴然身旁之人。
一袭雪衣清寒出尘,层层叠叠之间泛出隐约的流光色泽,似雪散后的春景,明而暖。
魔界中的魔大多数都不会外出。
他们并未见过楼知亦，此刻却都觉得这位新收的美人一张脸更是惊艳绝伦。相较于他们尊上那一种独属于魅魔一族的秾丽艳色而言,这张脸明艳却又不具有任何的攻击性,带着潋滟的温柔。
紧接着,他们又看见这位新来的美人伸出手来，修长手指轻轻攥了下他们尊上的袖袍。
一时间，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妄动了,生怕这位美人对他们尊上动手动脚，下一瞬就血溅当场。
楼知亦轻攥着沈裴然,出声问道：“尊上，你说是不是啊？”
沈裴然闻言，望向他师尊,似乎有些犹豫。自己究竟应该说是？还是应该说不是呢？
下一瞬,他看见他师尊眸底的一抹笑意,轻声应道：“是。”
如果说尚在膳房内的众魔此前见到这位新来的美人竟然敢直接上手去碰他们尊上时,内心是惊讶的话,那么此刻沈裴然的一声“是”,带给他们的,就是无比的震惊了。
尊上竟然说“是”，他们尊上竟然承认了？
这么些年，他们从来没有见沈裴然会如此温柔的去回答旁人过。
他们尊上向来都是冷漠、无情的,就算再多再好看的美人都无法靠近沈裴然周身的。
而今日，他们竟然见到了有人竟然能够靠近沈裴然，而且沈裴然还容许这位美人的靠近，还亲口承认了这人的身份。
“你们先离开。”
沈裴然本就不喜有这么多道目光盯着他的师尊看，于是便出声吩咐，让尚在膳房之中的魔离开。
众魔心中震惊之余，听见沈裴然的吩咐，连忙应声称是。
他们临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去瞧一眼那一袭雪衣的美人。
这一眼便让他们看见那位雪衣美人松开指尖，正欲放开他们尊上的袖袍时，他们尊上主动抬起手，牵住了美人还未曾放下去的手。
好半晌，那些魔都已经远离了，楼知亦抬了抬十指相扣的手，问道：“你打算就这样牵着去做东西吗？”
“哦……”
沈裴然这才回过神来，指尖微松，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师尊的手。
楼知亦道：“我发现他们都很怕你，你这么凶的啊？”
“我一点也不凶。”沈裴然辩解道。
楼知亦转眸一瞧，便看见沈裴然略有些气鼓鼓的神情，应声道：“嗯对，你一点儿也不凶。”
旋即，他走到沈裴然身边，看着自家徒弟正在处理的东西，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沈裴然听见这话，抬眸便问道：“师尊也会吗？”
“这么小瞧我啊？那我……”
楼知亦出声说着，然后迎着自家徒弟的目光，轻眨了下眼，坦然道：“那我还真的会。”
沈裴然闻言，有些好奇道：“师尊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他知道他师尊好像很小就拜入剑宗了，在剑宗内，应该是不需要亲手做饭的才对。
若是在剑宗之前，他师尊应该是在空灵境？
“就小时候吧？”
楼知亦回忆了一下，解释道：“不过，我做的……不能说是难吃，也不能说是好吃，就勉勉强强能吃，平平无奇。”
自那段时间以后，他宁愿辟谷，也不想自己做饭了。
“师尊应该是很早就拜入剑宗了……”沈裴然轻声低喃道。
楼知亦轻应了一声，道：“反正比你当时入剑宗要早几年，那时候的剑宗只有四座剑峰，他们给这四座剑峰分别取名为第一峰、第二峰、第三峰和第四峰。”
“后来，在宗门长老的强烈要求之下，我给这四座剑峰改了个名字，星辰海，落霞有鸢，临江仙，还有凤凰台。”
星辰海不是海。
落霞有鸢没有鸢。
临江仙也不是掉过仙。
凤凰台上也没有凤凰游。
楼知亦知道沈裴然问这个目的的意图，话音转了转，又回到那个问题上去，出声道：“我是在进剑宗前学会做饭的。”
沈裴然一怔，迟疑道：“师尊在进剑宗前，是待在空灵境的吗？”
“准确来说，应该是出空灵境之后，进剑宗之前学的。”楼知亦道，“中间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差。”
十岁时，他娘亲郁郁而终，跟着他父亲去了。
他娘亲是自上古时代结束之后，空灵一族中灵性最高的天才，可却也是唯一一个并非是寿终正寝的。
所以，空灵一族的长老简直恨死他父亲了。
空灵一族的陨落，是一身灵性彻底消散，随风而去。而当每一个空灵一族族人陨落后，空灵境中会为其立一座衣冠冢。
他被允许亲自为他娘亲立下衣冠冢后，才出了空灵境。
空灵境出口在幽州，要想去到青州，应该还是挺难的。
不过，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也不是那么难。
沈裴然原本以为他师尊是空灵一族特地送出来学习的，可眼下他听他师尊话语间的意思，好像并非是这样的。
“师尊，您……”
沈裴然迟疑出声。
楼知亦问道：“你应该猜出来了小松果是空灵一族的吗？”
“嗯，我猜出了。”沈裴然道。
楼知亦虽然不太清楚魅魔一族跟空灵一族之间天生敌对的感应，但是……沈裴然对他的感觉，应该是和他感应到小松果周身气息时的感觉是不太一样的。
“那你没感觉出我跟小松果有什么不同吗？”楼知亦又问。
沈裴然坦然答道：“我在师尊身边感觉不到任何与空灵一族有关的气息。”
“这就对了。”楼知亦笑了下，解释道，“因为我并非是纯正的空灵一族血脉，我体内更多的其实是人族血脉吧。”
怎么说呢？
其实，他体内的空灵血脉在刚出生时那场天罚之中，已经被消减了许多。
“你体内的魅魔血脉是随着长大而慢慢觉醒的，而我体内有关于空灵一族的血脉是一开始就已经觉醒了的，然后随着时间慢慢消减。”
消减到某一道界限之后，到了空灵血脉留存于体内的最后底线，便是他一千岁那年的生辰。
在那之后，他体内的空灵血脉不可能再消减，亦是无法再生，于是这就成了他的天命。
天命开始侵袭他的道，开始侵袭他的修为，开始侵袭他的身体，直到道消身陨的那一日。
以空灵参来压制空灵血脉的消减，不过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方式。
后面的话，楼知亦没跟自家徒弟说。
他只道：“这就是你察觉不到我体内空灵一族气息的原因。”
“空灵境中，只留拥有空灵一族纯正血脉的崽崽。我娘亲陨落之后，我就离开了空灵境。”
楼知亦说到此处时，想到些什么，对沈裴然道：“你不用再找空灵境的入口，它不是在徐州，而是在幽州。”
“至于具体在幽州哪里，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免得你去打他们。”
被戳穿了心思，沈裴然神情微顿了下。
刚才那一瞬，他还当真想过要去打他们一顿。
“当年你去徐州找空灵境入口，是不是受了伤？”
沈裴然沉默着，下意识避开他师尊望过来的目光，否认道：“没有受伤。”
“真的吗？嗯？”楼知亦问道。
“只是一点轻伤而已。”沈裴然低声道。
“是吗？”
楼知亦笑了下，没再追问。
之后，他静静看着自家徒弟做饭。
待到沈裴然将所有菜尽数端上桌后，楼知亦从一旁取了双筷子，出声道：“那现在就让我来尝尝自家徒弟做的菜如何。”
说罢，他抬手夹了一筷子放在他面前的那一盘番茄炒蛋。入口之时，酸甜味皆有，迅速扩散来，并带有鸡蛋的香气，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沈裴然瞧见他师尊已经开始吃他做的菜了，不由得有些许的紧张，静静望着他师尊，不肯错过他师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很不错啊，宝贝徒弟。”
楼知亦完全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紧接着，他又去尝其他菜。
无论是哪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
楼知亦每尝一道菜，便要夸奖自家徒弟一番。
到最后，他瞧见自家徒弟都快被夸得眼睛亮星星了，才出声道：“我很喜欢你做的东西。”
“那就好。”
沈裴然轻声应道：“师尊，您多吃一些。”
他师尊也太瘦了些。
沈裴然陪着楼知亦吃完午膳后，刚一走出门，便瞧见了在膳房不远处转来转去的兰因。
兰因一瞧见楼知亦，立马窜了过来，小声道：“仙君。”
旋即，他转眸瞥见沈裴然，连忙补充道：“还有尊上。”
“我想问一下，就那两个血魔的话，要怎么处理？”兰因出声问道。
楼知亦道：“墨一墨二啊？”
沈裴然闻言，想起他师尊今日见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迟疑道：“师尊……”
楼知亦应了声道：“对啊，说起来我还是他们上供给你的美人呢。”
“一般来说，尊上收了美人，会给他们什么奖励？”楼知亦问道。
“一般来说……”
兰因下意识顺着楼知亦的话去想，旋即才反应过来，道：“啊我不知道，没有这样一般的情况，这是第一次。”
楼知亦转眸看向沈裴然，出声道：“尊上觉得该怎么做？”
“师尊觉得该怎么做……”
沈裴然话音未落，便听见楼知亦摇头道：“这是你的地盘，怎么是我觉得该如何做呢？按照你们这边的规矩来。”
这里是雍州，又不是青州。
青州有青州的行事规矩，雍州也有雍州的办事规矩。
他又并非是什么都要管的人。况且他随便插手，不是就乱套了。
“那师尊等我一下。”
沈裴然说罢，同兰因去了不远处。
没一会儿，兰因先行离开，沈裴然往回走来。
“师尊。”
沈裴然轻声唤道。
楼知亦道：“你同兰因说完了吗？”
“嗯，说完了。”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吧。”楼知亦道，“我还没逛过这周围呢。”
一日的时间过得有些快了。
楼知亦明明感觉才过午时，结果没多久，就已经到了晚上。
傍晚时，沈裴然陪他用过晚膳后，说是有些事情要忙，离开了殿中。
楼知亦坐在桌前，随手翻着上午没看完的书，想着这一次一定要等着自家徒弟回来，不能再睡着了。
大概这一次是真的有事情要处理。
楼知亦在桌前看了快一个时辰的书，也没见沈裴然回来。他便拿着那本书，将阵地转移，躺床上去了。
待到寝殿中响起轻细动静时，楼知亦正好看完手中书册，转瞬将目光投落至出现于殿中的沈裴然身上。
他坐在床上，放下书，看了明明离开前还是一袭墨衣、回来时就换了一身白衣的人，朝沈裴然招招手。
待到沈裴然走近，楼知亦又闻到自家徒弟身上带过来的薄荷清香，不由得思索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什么问题？师尊您说。”沈裴然不解道。
“你穿白衣的契机是什么？”
在剑宗那两年，他很少看见沈裴然穿白衣，约摸就是那么不到十次而已。
沈裴然闻言，神情微僵了瞬。
他没有想到自家师尊会问这个问题。
好半晌后，他低声道：“因为干净。”
当他手上沾有血腥之后，又要立刻去见他师尊之时，他才会换上白衣。
因为白衣象征着干净，就像他从上一世重生回到沈家的那一夜，他师尊着一袭白衣踏月而来一般。
干净，漂亮，像雪一样。
因为……干净？
楼知亦慢吞吞地想了好一会儿，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轻应了一声。
他将手中的书递给沈裴然，道：“这本书，我看完了，你帮我放回去吧。”
“好。”
沈裴然接过楼知亦递过来的书，转身走到书架前，将书放回了原处。
旋即，他站在书架前，出声问道：“师尊现在还想看什么书吗？”
“不看了，我看书看到现在，就是打算等你回来的。”
楼知亦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应声答了句。
他见沈裴然走过来，又才道：“我觉得你下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我中午我跟你说的那些事情，你觉得有点儿惨？”
沈裴然神色微顿了下，道：“师尊让我了解您的过去，我很高兴的。”
只是，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他师尊那么好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忍心将他师尊驱逐出境。
沈裴然坐在床边，低低出声：“只是我心疼……”
楼知亦闻言，将人拉至身边，伸手抱过自家徒弟，开口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要说惨的话，那能比的可就多了去了，你不用在意的。”
“你要是这么在意的话，那下一次你问什么，我可就什么都不跟你讲了啊……”楼知亦轻声威胁道。
“不准。”
沈裴然低声说着，他的下颌轻轻搁在楼知亦肩上，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道：“师尊，不准不说的。”
“那下一次，你也不准不开心了，知道吗？”楼知亦道。
沈裴然轻声低喃道：“师尊管我，怎么还能管我心里想些什么、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周遭安静下来。
两人就这样抱了好一会儿，在安静的氛围中，有什么酝酿于殿内，于无声之中忽的便变了意味。
“师尊……”
沈裴然低声唤道。
他抬手勾了一缕他师尊的墨发到眼前，声音喑哑的问道：“师尊是用了熏香吗？”
楼知亦闻言，松开手，道：“为什么这么问？”
他望见沈裴然修长手指间缠绕着他的一缕头发，眸底深处掠过一瞬不易察觉的迟疑。
沈裴然垂眸盯着指尖缠绕的墨发，道：“我闻到师尊发间的香气了，淡淡的。”
“……”
楼知亦心里一松，他还以为自家这徒弟看出他头发的异常了呢，原来是这件事啊。
用来染发的那灵植本身就带有些许的淡香，这香气会一直留存于他发间。
除非是……墨色褪去。
楼知亦瞧了眼沈裴然的神情，轻眨了下眼，避而不答，出声问道：“那你觉得好闻吗？”
沈裴然听见这话，目光自指尖移开，落至他师尊面容间。
先前，为了躺床上看书方便，楼知亦取了束发的玉冠，头发柔软地披散至身后。
“好闻。”沈裴然轻声应答道。
“其实，这是我特地为了你而弄的，你信不信？”
楼知亦轻声笑道，“我去学习了一下，据说这是美人香，用了这香后，能够在侍奉尊上的时候，让尊上流连忘返、难以忘怀……”
楼知亦话音还未落，眼前光影变幻了下。
下一瞬，不知道怎么的，他便被压在了身后的锦被之间。
楼知亦下意识抬起手。
紧接着，他抬起的手被捉住，连同腰间一同禁锢住了。
当沈裴然吻过来时，他的呼吸为之一乱。
沈裴然眸色幽深，低声问道：“师尊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
好半晌后，楼知亦被吻乱的思绪渐渐清晰，他作死的迟疑道：“……你猜猜？”
下一瞬，楼知亦便察觉到原本握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微动，旋即游移于他腰间。
他呼吸微滞了下，出声道：“好吧好吧，那什么美人香，其实是我骗你的，是我乱说的。”
楼知亦说这话时，便意识到已经迟了。
系于他腰间的系带瞬间被修长手指给解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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