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廷樾大概也没想到颜未会如此不识大体,当着班主任的面一再驳斥他们不说,甚至连他给的台阶都不屑一顾。
事实上,在颜未看来,那句明显泼脏水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台阶,和以往他们为数不多的争执并无不同,不过是颜廷樾为了逼她屈就十分刻意的言辞羞辱。
她的父母到现在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决策者的姿态。
“这件事没什么好聊的,我不会同意转学。”
办公室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颜未和父母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徐老师充当和事佬,简单两句揭过刚才的冲突,缓和了这一对固执的父母和他们倔强的孩子彼此之间冷硬的态度。
感觉不时有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颜廷樾拉不下脸继续和徐婧争辩,明明恼羞成怒却还压着三分火气,表面客客气气地道过谢,拽住颜未的胳膊把她拖出办公室。
徐婧欲言又止,但接下来是别人的家事,她再管便是逾矩了。
走廊上毫无意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争吵,说争吵其实不准确,因为颜未已经懒得再和他们多说,多是颜廷樾的怒不可遏的斥责与何萍喋喋不休的抱怨。
面对枪林弹雨般的责难,颜未习以为常地保持沉默,上课铃一响她自行就走了,任由两个焦躁的大人继续在走廊上宣泄他们的愤怒。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面面相觑,坐在徐婧身边的年轻助教感叹了句:“这家长也真是,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管那么严。”
颜未常年霸榜年级第一,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性格又乖巧懂事,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她这样的学生,今天难得见到她如此叛逆的样子。
这位助教也才研究生毕业两年,年轻气盛,下意识偏心颜未,觉得肯定是她的父母不讲道理。
话音刚落,另一位年长一些老师对他说:“这也事出有因,你去年才进学校,有些事不清楚就不要乱说,为人父母哪有什么轻松的。”
助教被前辈教导了两句,面子上答应了,事实上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等那位老师去上课了,他才小心凑近徐婧,问了句:“刚才老吴那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颜未她父母怎么了吗?”
徐老师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是别人的隐私,她不好开口,最后只提点了一句:“你查查你入校前两年的校内通知记录就知道了。”
说完,她也拿起办公桌上的教材走了。
助教一头雾水,依言点开学校官网的教职工专用系统,找到通知栏,一条条记录往前翻。
一开始毫无收获,但他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心里有个问题困扰着他,他就一定要找到答案。
滑动的鼠标突然停顿。
——高二九班颜初同学因早恋触犯校规,屡教不改,且无故缺课多日,予勒令退学处分。
颜初?
这个姓氏不常见,他心里产生了联想,再浏览了一会儿校内论坛,对比颜初和颜未的个人信息,很快就理清了这件事的关系。
下课铃响,他的视线还停在论坛界面上。
身边有人过来,他也没看是谁就开口:“原来颜未妈妈是这个意思哦?颜未居然有个同性恋的姐姐?那难怪她爸爸妈妈那么病态,徐姐你觉得她妈妈说的会不会是真的?颜未跟江幼怡?”
说了半天也没人理他,他扭头去看,才发现来人不是徐婧,而是一个小男生,抱着一叠作业卷满脸困惑。
助教认出他来,好像是十一班的班长,颜未的同班同学。
他顿觉尴尬,又不好试探别人听见没有,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状若随意地问了句:“有什么东西要拿吗?”
“没,没有。”文谭窘迫地摇了摇头,“徐老师让我把暑假作业收过来。”
助教点头:“哦,那你放桌上就行。”
文谭放下成堆的作业卷,快步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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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颜未独自一人前往食堂途中被父母堵住去路。
“我们聊聊。”颜廷樾像以前很多次找她谈话时那样,表情严肃,浑身上下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不远处有个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看着颜未跟在颜廷樾和何萍身后走进旁边人比较少的小树林,他犹豫了几秒,然后鬼使神差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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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立马回宿舍收拾东西跟我们回怡州。”颜廷樾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经过几个小时的冷静,他勉强压下怒火,没有见面就发难,但脸色也称不上好看。
颜未从他脸上接收到极为危险的信号,如果她不照做,他们大概率会强制将她扭送回家,然后把她关起来。
他们真是偏执得可怕。
且从不悔改。
为了纠正他们所认为的错误,连他们原本最在意的成绩都成了本末倒置的次要选择,哪怕他们的猜测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仅仅出于被迫害的担心。
颜未已经麻木了,心尖上的一点酸涩和惆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对错早就无关紧要,他们的愤怒来自于被冒犯的威严和丢损的颜面。
颜廷樾和何萍所采取的行动,已经不能以一句“为你好”囊括初衷。
他们要的是她顺服。
或许在这两个人看来,颜未只是闹一闹性子,是出于青春期少女的叛逆和倔强,只要稍加管教就能有所收敛。
至于颜未之前在医院放的那些狠话,他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们依然认为颜未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女儿,绝不可能做出那么出格事情。
他们有信心把颜未“教好”,不会让她走上和颜初一样的歧路。
“我不会回去的。”
再开口,颜未的语气平静了很多:“姐姐不听话你们怪姐姐,现在我也不听你们就怪我,你们总以为错在别人身上,却从不肯换位思考,连基本的尊重都吝啬给我们,我现在特别理解姐姐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这句话给他们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何萍一脸不可思议:“我们还要怎么尊重你们?!怎么站在你的角度想?!给你吃给你穿,送你上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最好的生活,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何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嘶力竭地咆哮:“管教你也是为你好啊,我们难道还要害你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我们不求你感恩戴德,为什么你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
一开始就没在一个维度的交流注定谁也说服不了谁,她的父母惯会对她的诉求装聋作哑,颜未今天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当下为和解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无用的,服从屈就更不可能收获同等的尊重,剩下的就只有彻底割裂仅剩的一点愧疚,再把沉甸甸的痛都交给时间,藏起丑陋的伤口。
“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自私又没有教养,不懂得感恩也不肯听话,就是你们口中那种道德败坏、品格缺失的社会渣滓。”
话音未落,她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很清脆的声响,颜廷樾挥出去的胳膊都在抖,但迎上颜未像看仇人似的眼神,他没忍住心底的愤怒,再反手扇回去,她两边脸顷刻间肿了起来。
“就算你们瞒着我偷偷办了转学,我也不会听你们的话去怡州上课。”连语速都没有受到影响,颜未声音冷,心更冷,她盯着颜廷樾没有收回去那只手,语气如常地说,“不然你就试试打断我的腿,看我会不会屈服。”
颜廷樾退了一步,心跳过速,血压急剧升高,他有点喘不过气了。
何萍扶住颜廷樾的肩膀,像看疯子似的震怒又惊慌地瞪着颜未:“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非要气死我们是不是?!”
视线有一瞬间氤氲,但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落泪的冲动。
她尽可能平静地回视何萍,吐出最后一句:“我不想吵了,你们回去吧,如果爸爸身体不舒服,就先去医院看一看。”
说完,她转身走出这条小路。
像要斩断犹豫和心软,她的走得很快,仿佛一转眼就从树荫下出来。
阳光化作几千根尖利的针刺进她的双眼,泪水溢出疼痛的眼眶,哗啦啦滚落,怎么都止不住。
不想被人窥破脆弱,就任由它们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口,至少她走出去的背影还像她说的话一样,展现了一副铁石心肠。
躲在树后的男同学忐忑地抓紧校服衣摆,直到树林所有人都离开,他才背靠着树干蹲下来。
后知后觉的羞愧令他脸色发白,额头上不知不觉爬满一层冷汗。
已经过了饭点,反正也没有什么食欲,颜未在教学楼下的卫生间洗了把脸,路过小卖部时心血来潮给自己买了一根雪糕,爬上六楼坐在背光的台阶角落,咬一口就掉一滴眼泪。
衣兜里的手机嗡嗡震了起来,四下无人,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掏出来看。
一长串未读的小企鹅消息。
小江同学:该下课了吧?你吃饭了没?
小江同学:今天好热啊,我下楼买饭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
小江同学:[图片]
小江同学:一支雪糕,犒劳一下自己。
颜未看了眼江幼怡发过来的图片,再看看自己手里吃到一半的雪糕,心里没由来一阵触动。
好巧,居然是同一款。
颜未:[图片]
颜未:四舍五入就是吃到同一根雪糕了。
发完这句话,颜未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忍不住抿起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