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1 / 1)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夏末,最后一声蝉鸣落定,淅沥沥落了三两天的毛毛雨,天气便凉起来了。

撤下冰鉴,换上小袄,薄薄的辉月纱裹在身上,在屋里坐一会儿,还要生出些热意。

曲妙妙冲门口指了指,宝梅便过来支起半扇窗户。

“别开窗!”崔永昌手上拿着刮板,从高凳上下来,伸手又推一下窗柩,“裱画怕风。”

“嘭。”的一声响动。

接着又“噔噔噔”几声,是窗撑子滚在外头。

曲妙妙从书本里抬头,道:“谁惹你了,憋着搁这儿撒闷气?”

她知道缘由,也没指着他作答,挥手让丫鬟们出去,撂下手上的闲书,起身到他跟前说话。

“母亲不是说了,詹事府早有打算,他们是为了逼常家交出梧州的铁矿,也不是为着咱们。”

崔永昌展平了上头的绢布,接过她递来的棕刷。

马尾毛细密的从宣纸边缘划过,将封边的绢布铺开舒展,沙沙声像是在下雨,听着也不能让人心安。

曲妙妙见他不语,又找旁的话题来哄。

“这幅画倒是应景,正是秋收,我在城外见他们捡麦子,路边停着的牛车上就堆着这样。”

崔永昌一边小心地磨着手上动作,咂着嘴给她解释:“这是明昭帝所绘的《五谷丰登图》,前朝太子秦畴就是因为这幅画,才丢了储君之位。”

曲妙妙出身末等士族,若不是得崔家帮扶,曲崇怕是这辈子也就止步从四品守城小官上头了。

好在她敏而好学,在辛氏的教导之下,也了解了不少崔家的事情。

前朝太子她虽不知是谁,但明昭帝她却知道。

那位是今上生父,宣平侯的亲娘舅。

今上登基后,追封其为明昭帝。

听说其文治武功举世闻名,世间再无出其左右,只可惜,英年早逝,于平嘉十三年,薨于长春宫。

听说,当年崔家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进京,为今上登基扫除一切障碍,也是因为那位明昭帝的缘由。

曲妙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捡自己听懂的话来说:“好好的,怎么画了两副?”

崔永昌扭头看她,忽然就笑了。

“小机灵鬼。”捏了捏她的鼻尖,才给人解释:“其中一幅是母亲默的,又使了些功夫做旧,两副混在一起,更是分不出真假了。”

“那么厉害!”曲妙妙仰头称赞。

画虽是辛氏所默,但她语气崇拜,仿佛全因了他的功劳一般。

崔永昌挑眉道:“高阳书院里,小宋夫子的书房里挂着两样宝贝,最为珍贵。”

“常家的字,辛家的画,你只到外头古玩市上去问,千金一换都要难求。”

曲妙妙听他说的笃定,便知这人自是在婆母跟前学了些本事的。

她眼睛张得清亮,在一旁小声嘀咕,刻意念给他听。

“我从前,最是羡慕诗文里那些作画写诗的雅致,如今我可再不用不羡慕了。”

她小手揪上他的衣角,歪着脑袋道:“夫君。”

崔永昌睇她一目,揣着明白装糊涂,“何事?”

曲妙妙笑着晃了晃手,低低地又喊一遍:“夫君……”

“嗯——”崔永昌自顾手上的活计,但声音却有意拖长,跟她拿腔调。

小人儿努了努嘴,丢手回了里屋,侧身往软塌上去歪,也不说话,继续捡起那本没看完的话本子往下面念。

没多会儿功夫,外面裱画的人也跟了进来。

“恼了?”

“嗯——”小人儿声音上扬,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也拖起了腔调。

某人伏身近前,凑她耳朵边上说话:“换件儿喜欢的衣裳,咱们起来画个小像?”

曲妙妙虽是看书模样,然竖着耳朵都在他身上盯着。

打人一进屋,她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会儿他凑过来说话,热气呵在耳廓,她嗔怪着撵人:“起开,不稀罕。”

“我稀罕你,成不?”崔永昌顺势从身后将人环住,两个人就这么的歪在软塌。

他声音沉沉,带着几分不悦得低沉:“我心里有事儿,方才说话急了些。”

曲妙妙抚上腰间的手:“我能听么?”

崔永昌往她脖颈探了探,哼声道:“又不瞒你。”

“常家跟咱们唇齿相依,有二叔跟大哥哥在,别说是你我这一辈了,就是到了儿子孙子那会儿,也没有生分的道理。”

“今天他们敢借着由头,截了常家的货船,瞧着那是打了常家的脸面。”

他话音稍顿,继而反问:“实则呢?”

曲妙妙转身,勾住他的脖颈,也浅浅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小手捏在他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继续说着在辛氏跟前没敢说出口的心思:“例年账目里再清楚不过了,别说是有一道亲戚关系在那儿放着,就商言商来讲,咱们两家也是互为表里,没道理不往一处使劲儿。”

可在点春堂里,辛氏把话说的明白。

他们崔家忠君孝国,即是圣上的意思要查常家,那宣平侯府再没有违抗圣意的道理。

曲妙妙叹了口气,劝他道:“罢了,母亲自有母亲的道理。”

辛氏瞧着面和心善的好说话。

然而却最是脾气顽固,她决定的事情,从没有过改主意的时候。

“小傻子。”崔永昌捉住她作怪的手,捏在掌中,“母亲这辈子,眼里除了父亲,第二要紧的,便是那些黄白之物。”

这天底下,就没有辛氏不愿赚的银子。

常家商队手眼通天,另外,能出海的巨型商船,他们家是独一份。

于情于理,辛氏都不能放着送上门儿的银子不要,真心要跟常家撕破脸面。

经他这么一提点,曲妙妙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因为父亲还在京城?”

崔家若是管了此事,京城那边……

“可算聪明一回了。”崔永昌揉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又跟她说起萧二爷的事情:“二叔是太爷爷替祖父收养的儿子,他跟父亲一道长起来的情分,虽没血脉亲缘,但咱们家族谱上,可是写着二叔的名字呢!”

写进族谱的嫡系子弟,才能习得崔家兵法。

他当年就是在帽儿岛上,跟着萧二爷学的本事。

“二叔性子沉稳,做过镇北军的探白将军,一身功夫出神入化。”

“那会儿咱们镇北军兵压云中府,后梁的皇帝小儿缩着头不肯出来,二叔只身潜入敌营,提着那小皇帝的衣领子朝城上喊话,对面的人才知道丢了这么个人。”

“母亲甩了脸子,直说不管常家的事情,无非是想逼着二叔将父亲从京城给接回来。”

曲妙妙面有惊讶:“父亲不是进宫给太皇太后侍疾?”

崔永昌抿着嘴,勾出一抹讽笑:“哄外人的话,你怎么也信?”

宫里面那么多太医守着,又怎会使到父亲成年累月的在跟前侍奉?

那不过是朝廷拿来说给镇北军的将士们听得好话罢了。

先帝爷那会儿,扣了太爷爷在京城里,才能放父亲回青州自由。

如今他也娶妻成家,宫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便效仿了先帝,扣下父亲在京城为质。

镇北军于崔家,是荣耀,亦是枷锁。

一时半会儿,曲妙妙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干系。

但看他神色,也能体会到一些难处。

曲妙妙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自己跟他贴得更近:“我是不懂,但你若有不开心的时候,只说与我听。”

小人儿声音吟啭,比窗外的那只画眉都要令人悦耳。

“我是你的妻,两个人担着总比一个人要轻松一些。”

崔永昌吻了吻她的发,馨甜的香味扑在面上,呼吸间,皆是她的味道。

“你真要帮忙?”某人笑着低头,去找她的眼睛。

小人儿目光坚定,认真道:“你当我是外人么?”

夫妻本一体。

哪有什么帮不帮忙的道理。

这人真是聒噪,净问的是废话。

崔永昌手上顺势及上,最后把人环在心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论是姑娘、儿子,你早日叫母亲抱上乖孙,咱们俩的责任就交了一半儿。”

以为她又要嗤声起身。

崔永昌环着的手稍稍松开,只笑吟吟地看她的眼睛。

这回,曲妙妙却没有走。

她噙着笑,四目而视:“你这个坏人,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

某人理直气壮:“哟,长本事了,你想诈我什么?”

曲妙妙噘着嘴,嗔他:“你让他们换了我素日养生的汤药。”她咬着小牙,眼神微微朝上,“你换了什么,难道这会儿就给忘了?”

他撺掇了刘大夫一道儿,在背后捣鬼,当自己不知道呢?

崔永昌豁然舒笑:“你找刘大夫逼供了?”

“哼。”曲妙妙吓唬着撕他的脸,“那四喜养身汤我吃了大半年了,什么味道我还不不知么?里头换几样药材,我头一口就吃出来了。”

她可是下了功夫,跟着铺子里的大夫仔细学了些医理的。

岂能教他给糊弄住。

崔永昌脑子灵活,半点儿不见羞涩,只顺着她的意思往下面说:“平日里,我一提这话,你就要做羞回避,我当你心里不肯,早知道也有这心思,我当更加努力才是。”

他要努力什么?

他能努力什么!

“你——”曲妙妙没好气地骂他:“不羞!”

某人大言不惭道:“这有什么羞的,我若早些努力,这会儿怕是儿女双全了!”

后来,原是在院子里海棠树旁要画的《美人赏花图》,因某人的越性勤奋,改作了《半偏云鬓娇憨图》。

睡醒的小人儿朝那画上去看,瞥见题字——吾妻阿娪,醉我醉人间。

她螓首敛目,羞红了脸,埋在某人心口,不肯再看那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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