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之年是什么样子?你会不会惧怕死亡,会不会为一日日时光的流逝而焦虑不安?
我的一生,笔下创造了无数分分合合,无数人的生命在我的笔下起始又结束。终于到了一天,我自己的人生好像也快要画上句号。我此刻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让我来慢慢告诉你。
尽管我的一生痴于保养,打扮,可是岁月长河有着不可逆转的侵蚀之力。垂暮光阴,我的皮肤已经松弛,布满皱纹。我的步履早就蹒跚,我夜间不易入眠,白日里面又常昏昏入睡。
我时常记忆混淆,就像少年时候我的母亲那样。我会把面前的老头,看做是当年那个能打能杀的小伙子。我依旧会捧着他的脸幸福地笑,他也同样会牵着我的手,一点一点地陪我蹒跚而行,看长河日落。
我们的后半生,过得平淡幸福。我们在事业最顶峰的时候急流勇退,选择当一对平凡的老人。我们帮江暖带孩子,带到上幼儿园之后,继续帮江笑带孩子。
带完一胎之后,继续催着他们俩生二胎。儿子女儿见到我们俩口子就急着跑。
再后来,孙子孙女大了,上学了,忙了。没时间再向小时候一样围着爷爷奶奶转悠。我和江厉的时间又空闲了下来。
我常常替他可惜,脑袋里面那么多智慧全浪费了。他总是会拉着我已经不太光滑的手背跟我说:“陪伴我的每一刻都不是浪费。”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感动到不行。偶尔还会像小女孩时候那般在他跟前淌眼泪。我故意矫情,他却很吃这一套,哄我的办法有千种万种。
他年轻时候曾经对我说,等以后带我踏遍这大好江山。我嘲笑他自诩是古代君王不成。没想到临到老年,他当真放下一切一心陪我。
也不知道是少年时候太过于娇生惯养还是因为我两次生儿育女都是剖腹产真的伤了元气。总之,老年之后的我身体越来越不好。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照顾我,陪着我。
他为我学做各种美食,熟知各种瓜果蔬菜的搭配营养。我不愿他整天围着我转,想让他追求些自己的爱好。他却指着我的心说他的爱好在这里。
我唯有紧紧地拥抱住他,别无他言。
他规划好了一条条路线,亲自带着我踏遍这万里河山,享受人世间最美的绚烂。我们一起走过太多的地方,像年轻人一样,租住情侣旅馆。我们会一起对着徜徉的大海兴奋得大叫,一起裹着厚厚的军棉袄缩在山头看日出。
我们做了全世界情侣最羡慕的事情,我们觉得余生足矣。
我的指尖滑过他的眉梢,掠过他花白的鬓角,亲吻他的脖子。他忽然轻轻地说:“甜甜,去拍写真好不好?”
我以为他开玩笑:“都这么老了,拍什么?”
“我们以前不是看过一栏新闻吗?你当时感动得不得了,还叫我一定要记住。”
我顺着记忆长河回到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他工作劳累一天,坐在沙发上刷手机。我打着哈欠不愿意睡觉,在信息轰炸中不知道在淘些什么,大概需要的就是那一下下滑动屏幕中的放空与自由吧。忽然我的眼睛被一组照片凝住。那是一对苍苍老年,裸/身相拥的写真,旁边有他们年轻时候的一组照片。
年轻时候,男子身材矫健伟岸,女子正值妙龄。
暮年后的他们,男人出了肚子,女人驼了背。
不变的是他们俩人相拥在一起时候的微笑。
我承认,当时我的确流着眼泪很感动。可是时隔这么久,那一瞬间小小的感动早就被埋在我心房中一处藏着灰尘的旮旯角。
骤然被翻开,我百感交集。
我埋下头,在他怀里说:“我太老了,拍出来多丑。”
他像宠溺小姑娘一样在我额头一吻,对我说:“我比你大两岁,更老了,我都不怕丑。”
我破涕为笑,点头同意了。
后来,照片制作了出来,我们两个谁都不丑。我能看见他眉目间年轻时候的英俊,以及那数十年不变却反而愈发浓厚的温柔爱意。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跟对方说过:我爱你。睡觉的时候,也都是很自然地找一个彼此舒服的姿势便各自酣然入睡。
拍过那组写真之后,他几乎每天又重复地跟我说,他爱我。
他每说一次,我都会回应:我也爱你。
我们的睡姿也随之改变。他每晚都会把我拥在怀里面,包裹着我才一起入睡。他身上的肌肉早就不及年轻时候硬实,然而在他的怀里,每一夜依旧是那么踏实安心。
我时常在入夜时候感恩,此生何德何能,余生有江厉伴影左右,宠我于心尖。
然而不管什么样的宠爱都抵不过衰老的自然规律。渐渐地,我玩不动了,走不动了。他带着我回到了故乡。暖暖和笑笑姐弟带着孙子辈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在机场接我们。我有了一种到了阎王殿也要红的感觉。我很开心,很满足。
一直温柔贤淑的江暖,一直过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一生温暖快乐,也暖了身边每一个跟她在一起的心。上苍也没有辜负江暖的善良,赐予她双胞胎珍宝,也是我们全家的珍宝。更想不到的是年轻时候顽劣的江笑,在遇到一个知心人之后也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中年之后便为人处世成熟起来,虽然仍然少不了冲动热血,但是当然比起年轻时候的棱角锋利要少了很多。
说到底,女儿长大了向娘,儿子长大向爹。这一对少时候水火不容的父子,随着儿子的慢慢成长,变得与江厉的话题倒越来越多。映像最深的一次,是江笑三十五岁时候,经商失败,宣告破产。他足足萎靡不振了两年零三个月。我,他媳妇那两年里面也没有过好。江笑在家自暴自弃,脾气也是一塌糊涂,她媳妇被他闹得快也得了抑郁症。我这个妈见到儿媳,没说上三五句就要也跟着一起哭。在我这个做娘的都基本上做了放弃失去这个儿子的准备,在心理上接受他被家人抛弃,没有事业,郁郁不得志,我和他爸养他终身的最坏打算时候。江厉把江笑从屋里的床上拖下来,扯着他的领口扔到车上。
我们所有人跟在他后面为江笑求情。我是深知他爸爸的烈性子,崩看上了年纪之后看起来也是慈眉善目的,倔老头生气起来也不输当年。这点家里别人不知道,我是清楚。因为后来,罗浩然因为生意上遇到的大难题,逼得走投无路回头求我来找江厉帮忙。
我看着罗浩然比真实年纪如同再老十岁的一张憔悴脸,也知道他是真的实在没有办法。不然也不会低三下四来求我。结果我试着跟江厉只提了一句,他火爆地拉着罗浩然扔出门外。跟着我半个字没敢再提,知道这老头还急着年轻时候那一口陈年老醋的味道。也可怜了罗浩然,说到底,他当年真的也没有义务在风口浪尖为我家澄清什么。自保是每个人的天性,我无权怨恨什么。可罗浩然讲起来这一生好像就跟江厉正面接触过三次。三次回回挨打……嗯,我其实是想劝劝来着,可是怼上江厉打架时候那双血红的眼睛,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还想活命。
我,还想继续被他溺宠余生。
所以,我们都怕,江厉冲动之下,江笑再不知死活顶冲两句,他爸一棍子把他杀了。
这种人家惨寰在我笔下也写得多了。什么亲王夺嫡,亲子弑父,阴谋论与误杀,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啥啥啥……
我是真的害怕。
可事实证明,我是真的书写多了,有点神经。
就如同少年时候那场父子谈话一样,他们一老一少回来的时候,看不出任何异常。
异常的倒是我们这群蹲在家门口守候的家人,看到他俩没事,反倒觉得不合常理,是实实在在的想不通。
但是无论如何,从那天开始,我看见我曾经朝气蓬勃的儿子又回来了。他开始重新研究市场痛点,把握商机,最终一战而胜,东山再起,接着紫气东来,霸气回归,如同他的父亲当年一样。
不,比他老子威武雄壮多了。
所以,我是儿女成双,人生赢家。
回家后,我渐渐地感觉到时候近了又近了。你问我怕我?我笑笑,真不知道为何要怕。我心中的满足足够我回味无穷,若要非得有点感觉,那大概是不舍。
我不舍从他那双厚实的手心里面挣脱,我被他捧到掌心上一辈子还不够,我还贪图十辈子。
我不放心我走之后,剩下他一个人,我至今记得我两次在产房生产,他在外面抓狂流泪,狂躁不安的样子。人人都说母亲生子是过鬼门关,唯独有我,那道关儿,是有人陪我一起踏进去,又给我拉出来的。
我们找了一处僻静的山坡坐下,我靠在他的肩头,回忆起年少时候的相知。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他说不记得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我也说不记得了。岁月长河,匆匆不逾百载,很多细节早就淡忘,相握着的那双手慢慢粗糙。我们容颜改变,神态龙钟,记不清楚对方年轻时候的声音与样貌,而然彼此的心早就融合在一起了。我爱他的心如同爱自己的身体发肤。谁都不会记得清楚,自己孩童时候的笑颜,可是童年时期的欢颜依旧会影响自己一生,不是吗?
他抚着我的脸,我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我问他:“明天我不在了,你只许伤心一个星期。”
他久久沉默,我知道他不忍心承诺,我也知道换成是我同样该心若刀绞。
可我不放心啊,我抬头直视他已经不太清澈的眼眸,那里面闪着晶莹,我张口想要说话,却看见他冲我点头。
我放心了,我闭上眼睛,看着落日夕阳,同这余晖一般,化成金光闪进心上人的心田。
临终,他对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相识的日子吗”
“当然,恩,那天你可威风了,在学生会会议上耍帅。”
“哦,我差点都忘记了。”
“我才不信。”
“快起床吃饭了,你最喜欢的意大利面。”
“谢谢你,每一天,你都叫我起床,陪我吃饭,上班,道晚安,这么多年竟没有一天忘记”
“呵呵,因为我爱你”
“恩,我也爱你!”
说完,他合上镜子,微笑着闭上了双眼。(那是苏甜甜生前最爱的随身带的化妆小镜子)
“甜甜,今天,我可能不能起床吃饭了。你会在那边等我吗?”
“我只伤心了一个星期,一分钟都没多。”
江暖:“父亲睡了吗?”
江笑:“睡了,大概已经找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