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自那日一气之下离开御门后,数日不见踪影。
沈邵将永嘉留在御门照顾,仍由姜尚宫贴身侍奉,沈邵又亲自在太医院挑选了数位太医,负责永嘉的病情,如此数日下去,永嘉不再似先前那般敏感和抵触,只是整个人都寂寂的,很少说话。
芸香从外端着新煎的汤药进来,被姜尚宫先一步接过:“待放凉些,我再喂给殿下。”
芸香闻言点头应着,又听姜尚宫吩咐:“你再去小厨房悄悄,锅里煮给殿下的粥可好了。”
姜尚宫眼看着芸香走出内殿,她又转头去看床榻上沉默坐着的永嘉,见她低垂着头,正望着被子上的花纹出神,姜尚宫心头稍紧,她又左右环顾殿中,确认周围没人,才慢慢从袖中掏出一个暗红色小药瓶。
姜尚宫再次转头确认永嘉不曾看过来,她忍着颤抖不止的手,抽掉瓶塞,将内里的药粉倒入碗中,又用勺子搅匀。
内殿的门忽被敲响,转头去看,是从小厨房回来的芸香,姜尚宫心上稍松,她若无其事的端起药,走到床榻前,一勺一勺喂给永嘉。
“尚宫,奴婢看过了,那粥还要多煮上些时辰才行,”芸香闲不下来,在殿中一会擦擦这处,一会理理那处。
姜尚宫闻言哦了一声,她问芸香:“陛下可是在忙政事”
“尚宫您忘了”芸香闻言疑惑:“陛下今早不是与皇后娘娘出宫祭祀去了吗”
姜尚宫听后好似恍然,她侍奉永嘉吃过药,起身走向芸香:“我等下要出宫一趟,你留下好好照顾殿下。”
姜尚宫看着芸香左右忙个不停,不由拉着她往小榻处去,亲自倒了杯茶:“见你忙了一整日了,也不知偷会懒,这是我刚烹的茶,你来尝尝。”
芸香看着姜尚宫递来的茶,有几分受宠若惊,她不禁去看一旁的永嘉,又转回眸看姜尚宫:“这不太好吧。”
姜尚宫直接将茶塞到芸香手里:“我去看看殿下,一会我出宫,你记得小厨房还煮着粥。”
芸香捧着茶盏,向姜尚宫道了谢,小口小口喝起来。
沈邵是傍晚从大相国寺回宫的,回宫之后拒绝了皇后共进晚膳的邀请,直奔御门。
长万在殿外守着,见天子回来连忙行礼,沈邵脚步不停,跨入殿中,一路向内殿中去。
寝殿里只有两盏幽烛,静悄悄的,并无下人守着,沈邵环顾一周,见姜尚宫也不在,不禁疑惑,可他看见床榻上侧身躺着的身影,心上霎时便暖暖的,分外安稳。
沈邵放轻脚步,生怕吵醒榻上的人,慢慢走去,他撩开床幔,在床榻旁坐下,他看着滑落到肩头的被子,抬手正想替永嘉盖好,突然他扯被子的手一僵。
沈邵的心渐渐慌乱起来,他的手在抖,心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抖,他握住榻上人的肩膀,轻轻将人转身。
沈邵猛地从床榻上站起,他盯着芸香的脸,已然意识到什么,他飞快向殿外跑,急唤长万。
“长公主呢长公主呢”
长万看着情绪激动的天子,又是惊又是疑惑不解,他先双膝跪地:“殿殿下不是正正在内殿休息。”
“那是芸香长公主不见了下午谁来过有谁来过”
“惠惠王爷来看过殿下,之后便和姜尚宫一起出宫了”长万仍是懵的,他听着沈邵近乎咆哮的问,颤颤巍巍的回答。
“他们走了多久了”
“一一个时辰。”
沈邵闻言,大步向宫外跑,急声命庞崇备马。
沈桓自见过永嘉失忆后的种种情形,心知现在这种时候,沈邵不会轻易放手,想要带阿姐离开,只能智取。
他寻了可靠的医士,配了份助眠药,一面让姜尚宫喂给永嘉,一面喂给替身芸香。
姜尚宫期初拿到药时,十分犹疑,生怕会有损永嘉身体,沈桓再三保证无碍,说自己已提前试过,服下后只会晕睡个四五个时辰,醒来一切正常。姜尚宫听此,才下定决心放到永嘉的汤药里。
药配好后,一连等了数日,终于等到沈邵不得不离宫,去大相国寺祭祀祈福。沈邵,王然,庞崇皆不在御前,沈桓便少了许多阻力,与姜尚宫内外配合,十分顺利的将永嘉带出了皇宫。
沈邵出宫追去,长公主府上下果然无人,他派了一队人往惠王府去找,自己则直奔城门。
天边斜阳西落,京都城门,急赶而来的沈邵,将沈桓的马车阻拦在城下。
沈桓看着追来的沈邵,并不慌张,他站在车上,与沈邵冷冷对视。
“这时候,不该带她走,小六,你听话,待太医治好你姐姐,朕绝对放手。”
沈桓闻言却是冷笑,他拔出腰侧的佩剑:“我自会替阿姐寻遍天下名医,不劳陛下费心。”
“那你可问过她,愿不愿与你走,你这般强行带走她,就不怕吓到她吗”
“阿姐自然愿意,我想阿姐此刻若不曾失忆,该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沈桓说罢,手执长剑,直指向沈邵。
“今日,我必带阿姐离开,你若阻拦,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沈桓说着对沈邵似是嘲讽一笑:“只要你不怕阿姐哪日想起来,想起现在的一切,你大可继续一意孤行。”
沈邵僵身坐在马背上,他看着沈桓手中的剑,又看他身后的车厢,他知永嘉就在里面,他不禁开口喊她。
“永嘉是朕你真的要离开吗你若不愿,便出声告诉朕,朕便带你回去。”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面上笑意愈冷,他忽然对沈邵大喊:“你住嘴”
“你如今敢问出这些话,不过是仗着阿姐忘了你曾经的罪行,你根本不配这样与阿姐说话。你逼得阿姐至此,如今幸而老天保佑,保全了性命,你却还不肯放手吗你还想如何,是不是一定逼得阿姐去死,你才满意”
“阿姐的心愿,我最清楚,你也清楚,阿姐虽然忘了,但我没忘,我一定要带阿姐走。沈邵,你再不让路,便是逼我动手。”
沈邵突然无力仰头,落日的光,如血般漫红天际。
“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他出口的话,是那样的无力,心血被掏空了一般。
“我必定会比你照顾的好。”
“让朕再看看她。”
“阿姐若是有记忆,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沈桓回绝。
沈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让路,眼看着沈桓带着永嘉出城的,那车厢的背影,在他眼里愈行愈远,像是穷尽一生的追逐,终于在此处,停下了脚步。
他本有千万种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也有千万种理由放她走。
沈邵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可今日到来,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
车马的背影早已看不清了,沈邵在众多侍卫的拥蹙下,缓缓调转马头。
他们这一生的牵绊,若是到此为止,于她或许是好的。
沈邵想,她既忘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那放手也是好的,天地广大,她会有崭新的余生。
心口的疼,原是麻木的,悲伤涌来,不过刹那,沈邵只觉眼前发黑,他毫无自知的,直直摔下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