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连熬了数个晚上,赶制出了一个荷包,一针一线都未假手他人,荷包里面放着她亲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
九月廿三日卯时正刻,沈邵于宫门往西郊大营,点兵后出征。
皇宫正门外,文武百官夹道跪地相送,宫门之内,沈邵坐在马背上,回首看着从内宫急跑来的马车,马车在近处停下,他等待的身影推开车门跑下来。
沈邵看着朝自己跑来的永嘉,心头霎时一软,本就不舍的心,一时间更放不下,他翻身跳下马背,快步迎上她。
永嘉站到沈邵面前,她目光越过他,先看了看他身后,侧立两旁的持戟侍卫,随后又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她看着他身着的铠甲,望上去便冷冰冰的。
沈邵见永嘉一时只瞧着自己不说话,不由询问:“昨晚不是说好了,不用早起来送朕,怎么还是跑来了”
永嘉听见沈邵的问,抿了抿嘴,微微低头,从衣袖间将通宵做好的荷包拿出来,捧在掌心里,递给沈邵。
沈邵意外瞧着永嘉递来的荷包:“送给朕的”
永嘉闻言,看了眼沈邵,瞧他不甚相信的迟疑模样,伸手执起他的大手,直接将荷包塞到他的掌心:“不送你送谁”她说完,转身欲走,被沈邵一把拉住。
永嘉顾忌着前面的将士,一时甩开沈邵的手,又被他握住。
“你能来送朕,朕很高兴,”沈邵牵着永嘉的手,望着她,眼中是满满的舍不得,他勉强对她开心的笑:“朕不在的日子,好好照顾自己,乖乖等朕回来。”
永嘉听着沈邵叮嘱,脸颊微红,她低头嘀咕道:“我又小孩子了”
沈邵听了一笑,他抚了抚她鬓侧的发:“你送给朕的荷包,朕很喜欢。”
“你一定得贴身带着。”永嘉闻言,抬起头提醒。
“好,”沈邵应着,先藏在铠甲下:“等朕到了驿站更衣,便贴身怀里。”
永嘉听了,连连点头,她又垂下头:“时辰不早了大臣们还在外面等着。”她说着缓缓将小手从他掌心间抽出。
永嘉尽力掩藏自己的不舍,她稍稍退后一步,对着沈邵一礼,接着抬头直直看向沈邵:“战场凶险,陛下千万珍重自身,妾在家中,等您凯旋。”
沈邵上前,将永嘉扶起,四目相对,他瞧见她眼底的红,抱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放下,他强忍着平静开口:“回去吧。”
永嘉低应了一声,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到马车前,一直等在马车旁的姜尚宫,放下杌凳,扶着她稳稳登上马车。
沈邵站在原地,目送永嘉,她不曾回头,直到身影消失在车门前,沈邵看到马车沿着宫墙下的甬道愈行愈远,直至不见,他敛下目光,转身重回战马旁,翻身上马,对着两侧的士兵,高声喝道:“出发”
天子御驾亲征,命惠王监国,丞相范缙之辅佐,若非紧急要务,皆听惠王断。
沈邵走后,永嘉只觉日子过得愈来愈慢,御园中的花叶在深秋里落尽了,听说前日何长钧勾结突厥作乱,欲趁天子军队赶到前,率先夺下西疆六郡,倒戈攻城,屠杀边地手无寸铁的百姓,甚至引突厥兵马入内,烧杀掠,无恶不作。
消息传回来,朝野震惊,永嘉不曾料到何长钧竟敢做出此等不耻之事。
何长钧如此丧心病狂之举,亦在沈邵预料之外,沈邵得到消息后,立即派三千精骑昼夜疾驰赶往前线,支援守城,保护百姓。他带着大部队在后加快进程,尽快赶往。
两军交锋,战事愈打愈激烈,眼看就要入冬,前线战况仍没有分明之势。
永嘉虽留在长安,却仍不免日夜牵挂,昨日她听到弟弟与丞相议事,一旦西疆下雪,对于中原的王师来言,便会陷入被动。而突厥,因常年居住北地,无论是将士还是兵马,都比王师耐寒。
永嘉本就悬着的心,更加沉重了。
沈邵在前线领兵,沈桓等人在京,也不得空闲,经常处理政务到深夜,永嘉有时会做夜宵,送到勤政殿。
这日永嘉让宫里做了茶点,她亲自送来,却见殿中只有沈桓在,询问范缙之等人,说是去皕宋楼查看经卷了,等下便归。
永嘉将茶点放下,见烛火下,沈桓比刚从西疆回来时,又清瘦了不少。永嘉看在眼里,不禁心疼,她一时没能忍住,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问出来:“桓儿,你可愿做皇帝”
沈桓原在吃糕点,听见永嘉突然的问,不禁一呛,猛地咳起来。
永嘉被沈桓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端起茶盏递给他:“快先喝点水”
沈桓一口喝下了半盏茶,终于将糕点咽下去,他仰头看着站在身旁的永嘉,满是意外与不解:“阿姐你为何突然这么问”
永嘉听着反问,一时沉吟。
沈桓见永嘉迟疑着不回答,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警觉起来:“是不是陛下又对你有什么不好了”
“不是,不是,”永嘉听了,连连摇头否定:“行尧待我很好,你是看在眼底的。”
沈桓见此一时又不解起来:“那阿姐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可是我做了什么僭越的事”
“没有是我好奇而已,见你这些日子都在忙朝政,好奇你的想法。”永嘉对上沈桓投来的目光,磕磕绊绊的解释。
沈桓听了永嘉的话,先是沉默,随后他望向永嘉,语气颇为沉重:“阿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没有不该有的野心,也绝不会做不该做的事。如今我虽代天子监国,却也是不得已之举,陛下说除了我,他信不过旁人,若当初陛下愿意让大哥来坐这个位子,我绝不会对此事有分毫置喙”
“桓儿”永嘉一时打断沈桓:“阿姐不是这个意思,阿姐不是怀疑你,只是单纯好奇,若是当年,父皇让你来继承皇位,你可愿意,还是更愿意远离权力纷争,做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沈桓闻言,又是一阵沉默,他看着永嘉,看着她的眼神,许久笑了笑:“阿姐,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
永嘉意外,正要问,便听沈桓继续道。
“我真正想要的,是你与母妃的平安,是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若没有阿姐与母妃在,我一个空壳,无家的孤儿,皇位也好,富贵王爷也罢,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永嘉眼红隐隐泛起了红,她向沈桓保证:“母妃和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家人都会平平安安。”
“可桓儿,阿姐还是想知道,若我与母妃都在,让你选择,你更想选什么”
沈桓有几分疑惑看着永嘉:“阿姐,你今日好奇怪。”
永嘉听了下意识紧张,她抬手抚了抚发鬓上的珠钗,正想寻个借口解释,就听沈桓回答。
“若是曾经的陛下,我的确想豁出命一搏,将阿姐和母妃救出火海,但现在的陛下不仅是陛下,还是三哥,还要他善待阿姐和母妃,我愿意为臣,忠心辅佐。”沈桓说着一顿,似是想起什么:“阿姐刚刚是问,若是父皇有意将皇位传于我,我愿不愿意”
永嘉点头:“那你愿意吗”
“其实愿与不愿,都不重要,”沈桓叹了一声:“先前我在吏部,知道了国事艰难,百姓不易,如今坐在这监国的位子上,更知天下重任,也算是切身体会了,曾经压在父皇和三哥肩上的担子,若当年,父皇真有意让我继承皇位,那与我来讲,便是责任,身为父皇儿子的责任,愿与不愿,我都不能逃,只有面对。”
永嘉听着沈桓这一番话,沉默许久,她着实没有料到沈桓给她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永嘉看着沈桓,她抬手轻抚上他的肩头,满是欣慰:“我家六郎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沈桓见永嘉红了眼,他拿过她落在肩头的手,双手握着,他对她笑:“往后就换我来保护阿姐与母妃,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后盾。”
永嘉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下来,她连忙擦泪:“好了,阿姐走了,一会大臣们回来,见阿姐这样,要失礼了。”
沈桓递上自己的帕子:“都怪我不好,惹阿姐伤感了。”
永嘉接过沈桓的手帕,她闻言摇头:“不,阿姐是高兴,很高兴。”
十月过,大雪还是来临,哪怕地处中原的长安,也遍地白雪,永嘉忧心着前线的战事,时常去勤政殿,向沈桓和范缙之打听沈邵的消息。
这日永嘉临去勤政殿前,先被淑太妃叫去了绾芷宫。
绾芷宫里,淑太妃见永嘉坐立不定的,便问:“永嘉,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永嘉听见母妃的问,犹豫片刻,还是答:“昨天听桓儿说,今日会有西疆的战报传回来,女儿原想去问问前线的情况。”
知女莫若母,淑太妃闻言便了然:“是想问问陛下的情况吧。”
永嘉诚实点头。
“就知你是在担心行尧,快去吧,有了消息,再回来告诉母妃。”淑太妃开口。
永嘉连忙起身,向淑太妃行礼告退,接着急急离开绾芷宫,赶往勤政殿。
大雪的天,宫中上街积了不少雪,虽时有宫人打扫,却禁不住大雪不止,打扫了又很快落下一层雪,永嘉也不怕滑,一路踩着雪,急奔勤政殿。
因勤政殿中皆是商讨机密要事,所以沈桓下令殿外不许留奴才。永嘉赶到殿外,姜尚宫先帮忙打扫了她身上积落的雪,永嘉着急的脱掉大氅,正要推开殿门走入,忽听内里传来丞相范缙之的声音。
“陛下在晋州遇上了叛军的埋伏,如今生死未卜,庞崇已经在尽力隐瞒此事,但若哪日消息一旦暴露出去,我军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