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夜话(1 / 1)

又说起慈禧的亲儿子、大了他十六岁的同治皇帝爱新觉罗载淳。

这位同治爷是个嘻嘻哈哈不太正经的人物,他没有亲儿子亲兄弟,对载湉这个小堂弟非常喜欢,每次过节见了都是百般戏弄揉捏,最喜欢揪他的小辫子,还轻佻地叫他‘小湉儿’。

载湉当时是敢怒不敢言(也不会言,毕竟才三岁),以至于他做了皇帝以后坚决要把寝宫搬到养心殿,打死不住同治住过的乾清宫。

说当年醇亲王奕譞抱着他进宫请安,走到乾清门的偏门,忽然把他放了下来,对他说阿玛走不动了,湉儿自己走好不好。

他答应了,结果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四面八方响起洪亮的钟声,停在乾清宫屋脊上的乌鸦受到惊吓,嘎嘎叫着飞上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宫人们跪地痛哭,告诉他同治皇帝驾崩了。他不明白什么叫驾崩,就回过头去问醇亲王,结果却只看到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好在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是一位温柔聪慧的女子。她总是及时雨一般赶到,温言细语地制止丈夫的鱼唇行为,救载湉于堂兄的魔爪之下。

从此阿鲁特皇后聪明、善良、美丽的身影,就深深映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为他长大后成为一名忠实颜狗兼外貌协会会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若桐默默吐槽道。

“好好好。我去给您烹一盏热热的果仁茶。今个漱芳斋肯定是去不成了,咱们就在养心殿里赏月好不好?”若桐忍笑去了,不过一时,果然用什锦匣子端了几样细巧点心上来。

今晚的月色极好,没有任何光污染的天空像一块无价的蓝宝石,澄澈又辽阔。银霜沁玉一般的光辉洒在积雪的屋顶,给平日里艳丽辉煌的雕窗画屏蒙上一层别样清冷的面纱。

载湉非要拉着她饮酒,然后小酌几杯,谈性大发,愤愤地向她控诉皇后小时候如何如何戏弄他。又说起老醇亲王府的景象,说起后院那几株苍翠的松柏、银安殿前雕着荷花的走水缸和奶过他的一个乳母叫王嬷嬷的。只可惜他当了皇帝之后,作为“潜龙之邸”的老醇王府不能再住人,于是被改建成了喇嘛庙,那些让他怀念的景物也就荡然无存了。

载湉见了怒火散去一大半,心里后悔起来,拉她往熏笼上坐了,又瞪白青芷兰:“你们倒成了新来的了,只顾傻站着?还不快拿鞋袜来给你主子换上。”

满屋宫人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伺候若桐更衣沐浴,然后极有眼色地退下去,留他二人独处。

载湉正双手环抱坐在床上生闷气,见了她更是抱怨话脱口而出:“吉祥,吉祥个屁!”

“嗯?吉祥个什么?”,若桐拾衣上前披在他肩上,半是调笑半是警告地说:“那个字眼岂是皇上能说的?这是上书房哪位师傅教的规矩呀?”

若桐不由奇道:“你哭什么?”

小梳子忙卷起袖子抹了抹泪:“奴才……皇上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多吃一点就不消化,少吃一点就胃疼,疼得觉也睡不着。奴才头上有个大哥也是这样,少年时候落下的病,一辈子都要受折磨。”

“太医院已经验过了,菜里没毒,就是皇上自个儿闻不得猴脑汤这味儿。”

她穿着湖蓝遍地金褙子,杭绸百褶宫裙,底下露出簇新的黄底蜀锦花盆鞋,那鞋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莲花纹路,细碎的珍珠镶嵌其间,仿佛在莲叶上滚动的水珠,好不活灵活现。只是现在被泼上药汁,污了好大一块,正湿哒哒地黏在脚背上。

“有的人呢,明明心是不坏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发脾气。发完脾气旁人还没怎样呢,自个儿就先后悔了,又巴巴儿来地赔不是。这是何苦来着?”若桐取笑某人,又俯身去搬他的腿,“听说脚也烫着了,让我瞧瞧。”

若桐愣了一瞬间才反映过来,这还不是她睡了十年的老司机版皇帝,而是才刚满十七岁的小奶狗版本。脚在古人眼里是仅次于□□官的私密部位,难怪他要不自在了。

他脚面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也不知烫得怎样了。若桐欲俯身细看时,却见那只脚嗖地一下缩回了被子里。载湉轻咳一声,眼神乱飞:“好了好了,怪脏的,有什么好看。”

嗯?这是......害羞了?

若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进门,不待说话,便见里面一个黄底瓷碗迎面飞来,碰的一声撞在门槛上,药汁四溅,里面传来小皇帝愤怒的咆哮:“拿走拿走,朕不喝!”

若桐一惊,加快脚步,进门福身道:“皇上吉祥。”

只可惜,这位孝毅哲皇后是一位情深命薄的可怜女子——载湉登基才一个月,她便毅然绝食殉夫了。载湉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却再也没有机会报答她的维护之情。若桐怀疑他有别于这个时代男人的细心体贴也是拜这份遗憾所赐,如此说来她也算是承惠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堂嫂了。

又说起他的另一位母亲——咸丰的正妻、已经去世了的东太后慈安。

宫里礼法森严,即便是亲生母子之间也没多少话可聊,大清的皇帝小时候都是宫女太监带大的。载湉跟两位养母的情分都只限于每天早晚两次问安、说点“皇额娘吃了吗,儿子也吃了,哈哈”之类没营养的话。

可是慈禧、文武群臣乃至后世史官,都以为他跟慈安的关系很好。

“难道不是吗?”说到这里,后世史官唐教授不由停下了剥瓜子的动作,疑惑道,“听说慈安太后去世的时候,您‘守灵三十日,哀痛欲绝,不能行走’。”

“咳,你从哪儿听来的?守灵三十日是祖宗规矩,不能行走那是跪灵跪出来的——三十日啊,换你去跪也不能行走。哀痛欲绝肯定是没有的,哭到是哭了两声,但那其实是因为一块饼。”

“哈?”若桐呆住了。载湉便向她诉说了一个晚清上流社会特有的极度变态的养娃秘方——孩子肠胃娇嫩抵抗力差,吃多了总是不消化,怎么办?

在这个没有小葵花妈妈课堂的黑暗旧时代里,小孩子吃太饱产生的疾病是显性的,一旦呕吐腹泻,立马就会被太医察觉出来,进而发展成要脑袋的大罪。但是孩子吃不饱导致的营养不良的恶果,却是隐性的,很难在短时间内被人察觉,即便显现出来,人们也会以为“那孩子从小就身体瘦弱(其实是饿的),夭折了也不奇怪”。

于是内务府的嬷嬷们就养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奇葩养娃秘诀,那就是饿一咬三——能饿一顿的,就咬咬牙饿他三顿。于是晚清皇宫王府中很多小格格小阿哥,就这样活活给饿死了,甚至包括光绪一母同胞的两个亲生弟弟、老醇亲王嫡出的三子四子都因此去世。

载湉小时候也给饿得皮包骨头,有一次溜到慈安房里偷东西吃,被宫女当场抓获,扭送到东太后面前。好在慈安心软,看不得孩子遭罪,就拿了一块自己烤的奶油榛果酥饼,让他偷偷躲在屋里吃了。

因为这一饼之情,后来慈安暴病离世,载湉在葬礼上放声大哭,把慈禧和文武群臣都吓了一大跳,纷纷夸他“至纯至孝”、“有先贤之风”。

其实他只是想到了那块酥饼——慈安答应过以后把制饼的方子传给他媳妇,结果还没等到他大婚对方就去世了。那么甜那么香那么可口的一块饼,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真叫人难过。

若桐听了不禁扑哧一笑。

“怎么,你觉得朕没出息?哼,一看就是小时候没饿过肚子的人。”

若桐摇头:“我不是笑您没出息,我是笑您傻——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供回忆?还不都是些柴米油盐、衣裳吃食的小事。太后心疼儿子,所以给您东西吃;您吃着香甜,所以怀念太后——这不就是母慈子孝吗?所以,您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跟东太后关系平平呢?”

“是这样吗?”载湉不由一愣,“民间的母子也是这样?”

若桐点点头。载湉忽然觉得酒杯里倒映着的月光落在眼睛里,有点模糊。

过去的十几年,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慈安不亲近,以为自己想念的是一块酥饼,而非一位母亲。

以为自己不想住乾清宫的原因,是记恨同治活着的时候戏弄过他,而不是怀念这个没什么皇帝架子、笑起来贱贱的、有时候却又莫名忧郁的兄长。

以为自己过了十几年,仍旧记得进宫那天的情形,是因为记恨卖子求荣的父母,而不是想家了之类的十七岁的傲娇少年绝不肯承认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些“以为”,他就不得不面临惨淡的现实——慈安也好,醇亲王也罢,他记挂的所有亲人,都已经深埋黄土之下了。仍旧在世的来自叶赫那拉家的两位母亲,却是他有口难言的隐痛。

母子反目,夫妻成仇。他长到如今只活了一十七年,却送走了太多亲人,见识了太多动荡,面临着太多未知,预感了太多不祥。眼前是虎狼,身后是豺豹。每天都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坚定稳重,却夜夜被离奇的噩梦惊醒。

“呐,作为交换我也告诉您我小时候的事好了。”若桐见他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赶紧揉揉他的脑袋,讲起连自己都觉得模糊的童年往事来。

他他拉家在北京的老宅子里有棵梧桐,是她太爷爷在乾隆朝的时候种下的,她出生那年刚好百年树龄,仍旧枝繁叶茂。家人便给她起名叫若桐,希望借其富贵长寿的意头。

讲她八岁离京,随伯父到广州上任,一路见的山东的山,江南的水,庐州的月亮……广东人管“什么”叫“咩”,她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到处咩咩咩,怪道叫羊城呢。

她们家在广州城里的官邸比邻西班牙国的一个商会,洋人把七天称为一个星期。西班牙人喜欢跳舞,每到星期六的晚上,隔壁就会传来西洋击打乐器劲爆热烈、极富节奏感的声音。顺着门缝往外望去,总是可以看见穿蕾丝舞裙的西洋女人一手挽着男伴,一手优雅地提着裙角从她家门口路过。

她带着小丫鬟们,裁了雪白的新绢裹在小腿上踮起脚尖走路,幻想自己也拥有那样一双修长圆润、踩在水晶高低鞋中、被白蕾丝长袜包裹的小腿。

讲起他们家有一次坐船出海游玩,不料船夫开错了方向,闯进了深圳河畔英租界的边缘,那时天边忽然出现一片灰蒙蒙的沙洲,上面隐隐可见桥梁、码头和电塔的轮廓,鳞次栉比的高楼像神话里的擎天之柱一般耸立在海天交接的地方。钢筋水泥的城市透露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梦幻般的美感。

伯父长善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那就是鸦片战争中被割让给英国的香港岛。

载湉半躺在美人榻上,听她天南海北的闲聊,看着月光和烛光同时打在她莹润的脸颊上,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醇亲王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他大婚娶亲。

因为一桩合适的婚姻,可以弥补一个人生活中很多的遗憾。

他他拉氏是户部侍郎长叙的老来女。她出生在一个地位不算尊崇、却正处于上升期的家族,自幼衣食无忧,受过良好教育,爱好刁钻古怪,喜欢把动荡的时局看做一次挑战,不信鬼神,也不信命。

她身上具备很多载湉向往却不可得的品质——自信强势,见多识广;相信努力,也相信明天会更好。就像一阵温暖又鲜活的风,吹进了暮气沉沉的紫禁城。虽然仍旧不够温暖,却让人开始幻想严冬之后,春天来临的样子。

“他脾胃弱,昨儿回来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晚上,今天早起连口水都还没喝呢。”太监小梳子一边引着若桐往养心殿前去,一边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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