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朕可以恩准高万枝陪你跳舞,或者小梳子也可以代劳。”
“哦,是吗?”若桐淡淡地拿眼睛一扫,被点到名的两位太监总管同时拨浪鼓附体,如出一辙地疯狂摇头。
“咳,好吧。我们可以两个人,晚上的时候,在养心殿,单独......跳舞。”载湉吞吞吐吐地说,以他脸色爆红的程度来看,显然是把这当成了某种羞耻的前戏。
“那舞伴呢,交谊舞哪有单人跳的?”
载湉脸色一红。洋人的交谊舞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陌生男女交颈贴面地搂在一起跳舞,对这个时代的国人来说,无异于聚众搞黄色。就算他自认开明新派,也接受不了这么羞耻度爆棚的东西。
唉,大婚一年多了,怎么还这么不经撩?若桐发出老司机的叹息,终于大发慈悲:“好啦好啦,我也有礼物给您。”说着从枕畔的柜子里取出一条簇新的玄狐围脖,踮脚系在他脖子上,松松挽了个结:“暖暖和和,快快长高。”
对于这种程度的狗粮,景仁宫和养心殿的宫女太监早已经免疫,面不改色地该干嘛干嘛。一时诸事齐备,高万枝带人用细柳条筐,抬了一筐的鸟食在廊下候着。若桐出来,用小银铲子铲了鸟食,泼在殿前,引得早起的乌鸦们盘旋争食,算是祭过神鸟。
“娘娘且慢道谢,皇上还有东西给您呐。”小梳子拍拍手,两个小太监便抬着一个人形木架子上来。
遮布掀开,众人不禁惊呼一声。那是一件维多利亚风格的礼服裙,面料是像海一样深邃的蓝色,遍洒银粉制造出星空一般的梦幻感,胸口饰以倾斜向下的鱼鳞纹,裙角用纱堆出簇簇海浪一般的纹样,远远看着,就像一尾在浪涛和星光中肆意歌舞的美人鱼。
“喜欢吗?”载湉贴上来耳语道,“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不用躲在门缝里偷看人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跳舞啦。”
白青端着碗饺子上来,却被小梳子扯扯衣袖,在她耳畔嘀咕了几句。白青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却见屏风后头停着一点明黄的衣带,顿时一笑。她只作不知,捧着托盘走到妆台跟前儿:“小厨房刚做的饺子,娘娘尝尝。”
若桐正在梳妆,一面拿着根银簪拨弄匣子里的耳环,一面背着对众人问:“皇上起了吗?前儿淘气,非要做什么黑胡椒牛肉馅儿的饺子,做出来他可吃了?”
从腊月二十日起,各宫有头脸的管事太监和宫女便陆续来景仁宫磕头拜年,芷蓝早带着人缝了一匣子的锦绣卐字荷包,倾了六百六十六个笔锭如意银锞子、一百八十八个海棠闹春金锞子,一一分赏拜年的人。
除夕当日,若桐晨起梳妆,不多时便见小梳子一脸兴奋地进来:“娘娘大喜,大吉大利,祛病消灾。”
自从同治年间恭亲王、李鸿章等人开展洋务运动以来,清朝的税收呈现逐年增长的趋势。光绪十年以后,清廷每年的岁入稳定在八千万至一亿二千万两白银。
根据“家天下”的原则,理论上这些钱都是属于皇帝一个人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载湉绝对是当今世界上最有钱的崽没有之一。三十万之于一亿,也不过是千分之三而已。
不久便是光绪十五年的年关。
若桐笑道:“好好好,你也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芷蓝拿了最大的封儿赏他,又领着一众宫女向他拜年讨要压岁钱,一时屋内莺啼燕歌、笑语不绝。
“吃了吃了,”小梳子嘿嘿一笑,侧身后退把筷子让给蹑手蹑脚走上来的载湉,“娘娘也尝尝吧。”
啊,终于把孩子养大了会疼人了,真不容易啊。若桐感动地抬手摸摸他的脸。
若桐不疑有他,就着他手上吃了一口,才看到来人袖口上精致的玄底黄龙绣纹。
“饺子更岁,出入无灾。芳龄永继,长乐未央。”载湉笑道,把一个沉甸甸的四喜平安香囊系在她腰上。
但实际上清廷每年挣的钱,除去各种开销所剩寥寥无几。载湉想要做点什么事,经常还要跟户部打饥荒。
如今忽然多了这么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钱,尝到甜头的小皇帝不禁对商之一道刮目相看:“仅仅是北京周边一隅,就有如此暴利,难怪洋人要赖在我们的地盘上不走。”
早膳是更岁饺子、金玉饽饽、四喜八宝粥,载湉心情大好,一点也不挑食,连粥里的莲子也毫不嫌弃大口吃光了。一时用膳完毕,他又问:“给各家的年礼可送去了?”
翁同龢是清流领袖文人之首、帝党在朝廷中的擎天柱石,年年载湉都会亲自给他选赐年礼。今年又多了个文廷式,他无妻无子,孤家寡人头一回留在京中过年,若桐自然想有所表示。索性就连张謇载澍巴雅尔等人一块送了。
若桐便拿了礼单来给他瞧。载湉见给文廷式的单子上写着日本清酒八坛、扬州点心四盒等,虽然不算贵重却很费心思的东西,不由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再看给翁、张二人的单子上也有江苏常熟的土特产(翁同龢和张謇是同乡,都是江苏人)才算罢了。
若桐问:“别家都送了,唯有巴雅尔。平日他随您住在宫里,在宫外连个宅子都没有。这礼可送到哪里去呢?”
“这倒是个问题,他在京城也没什么亲眷。早年俄罗斯人占了外蒙的草场,那一支博尔济吉特氏几乎给杀光了,”载湉沉吟片刻,“他有个姑姑,早年间嫁给了京城一位辅国公,送到那里去吧。”
若桐命高万枝出宫一趟,亲自送去。小梳子进来提醒吉时已近,请皇帝更衣到太和殿受礼。载湉顿时惨叫一声,倒在炕上,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
若桐笑着把他扒拉起来,一层一层地套上朝服朝袍朝带朝珠披领,再戴上重达五斤的熏貂冠。这回是真的像个robot,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载湉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忽然狡黠一笑:“堂兄今天也要进宫。”
“嗯?”
“也是穿着十多斤重的贝勒礼服,和皇后的母老虎妹妹三妞一起。”
若桐不禁噗嗤一笑,将他推出门外:“您就缺德吧。”
载湉怀着“道友比贫道更惨”的愉快心情到储秀宫给太后磕头拜年,又到太极殿升座受礼,在人群中敏锐地发现了载澍的身影。他才发现,道友岂止是一个惨字了得——载澍全程木头人似的随着亲贵三跪九叩,高呼万岁,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简直像三魂丢了六魄,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似的。
这才数日不见,怎的这个模样?是跟母老虎吵架了?动手了?被爆打了?
载湉一本正经地坐在康熙亲书的“体仁沐德”的匾额下,有模有样地让众卿平身,说着“承祖宗之远德,开百世之新风”的话,吃瓜的心却已经蠢蠢欲动了.......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月仙死了。”
直到晚宴之后,太后带着女眷去了御花园看烟花。载湉才有空逮住堂兄问话。御河中的水倒映出五彩斑斓的烟花,载澍倚金水桥上的汉白玉栏杆站着,轻轻地对他说。
“什么?谁死了?”载湉愣了一愣才问,“你的那个唱戏的月仙?她不是嫁人了么?”
然后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载澍滚动的喉结和颤动的嘴角,显示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东西,又明明白白昭示着他说不出口的原因,让皇帝瞬间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咳,”载湉轻咳一声,“哈哈,今天月色不错啊。”
“今天是除夕,大年三十,月亮最小的一天。”载澍戳破皇帝拙劣的谎话,十指交握,眼睑低垂,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叶赫那拉德祺带着人把她丈夫曹德高抓了,打了个半死。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送到医馆没有救活。消息传到天津,她就......我连夜赶过去,找了三天三夜,最后人是从井里捞上来的,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
“岂有此理!”载湉眉头大皱,“朕一定......”他原本想说朕一定为你做主,可话到嘴边儿忽然又顿住了。先别说月仙嫁人了,就跟载澍没什么关系了;就算还有关系,他又该拿什么由头惩治德祺?
是为了打死一个商人,惩罚一位国舅爷?还是为了逼死一个外室,而惩罚嫡福晋的兄弟?载湉维持了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沉甸甸的东西冷冰冰地压在心头。
“我觉得一定是我遇见她之前欺男霸女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我霸占过两个花魁,我拿鞭子抽过一个挡路的小摊贩,还派人砸人家戏院的场子......我就是个坏人,是个恶霸!这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载澍说着身子慢慢沿着栏杆往下滑,最后屁股着地,抱头痛哭起来。
载湉嘴唇微启,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问:“那她,不,月仙姑娘还有什么亲人么?”
“听说在老家有个弟弟......啊,瞧我,大过年的,说这个干什么?”载澍眨了眨眼睛,勉强笑道,“景仁宫那位呢,怎么不见陪着您?”
载湉白他一眼:“这里是外宫。”载澍颇为新奇地打量了他两眼,好像在说“哈?您居然也知道妃子不能出内宫”。
“以后朕不会再让她冒这个险了。”载湉苦笑,“否则给那拉氏拿住把柄,就又是一个‘月仙’。”
载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堂兄弟俩对视,都被对方目光里那隐藏在平静下的压抑和疯狂震惊了。良久,载澍忽然问:“那么,您刚才说的是哪一个那拉氏呢?”
跟他们兄弟相关的、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可有足足四个:载湉的生母醇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皇后静芬,载澍的福晋静芳和慈禧本人。
“你说呢?”皇帝反问他。
载澍咬牙切齿:“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好一个擒贼先擒王!”
“可是伯母和皇后怎么办?她们终究......”论起叶赫那拉家的四个女人,醇亲王太福晋和皇后是相对无辜的。尤其是太福晋婉贞,不仅是光绪的生母,对载澍也有养育之恩。
凌晨的钟声响起。储秀宫上空的烟花秀进行到了高/潮,先后是“吉祥如意”、“福寿万年”、“子孙绵延”、“江山永继”.......无数烟花升上天空爆发再湮灭,暂时淹没了兄弟二人对话的声音。
载湉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端的强烈渴望。
他知道同治驾崩的时候,堂嫂阿鲁特皇后曾被要求挪到偏宫居住。她决意不肯,冲着慈禧大喊:“我是从大清正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然而三天以后,皇后就“绝食殉夫而亡”了。
他还知道光绪七年的时候,御史曾经向东太后慈安进言,称西太后擅权越矩,多有言行不当之举。然而同样是短短一个月之后,慈安太后就“突患痢疾,暴病而亡”了。
这些流言就像鬼魅一样在紫禁城流传,带走了一个一个他珍惜的人的性命。可惜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不仅不能声援她们,甚至连求证都做不到,只能害怕得夜夜啼哭。现在同样的阴霾又笼罩在了他的妃子头上。
但是这一次他长大了,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他有爱人有朋友,有大好的青春大把的时间,最黑暗的路他已经走到了头,前方必将荡清所有的阴霾,还死人一个真相大白,给活人一个朗朗乾坤。
载湉望着储秀宫上空绽放的烟花,平静地说:“欠她们的朕来还,两代人的噩梦终结于你我二人。皇室的下一代身体里绝不能再有叶赫那拉氏的血脉,绝不!”
到了盘盈算账的时候,托张謇的洪福,养心殿的私库里竟然多出整整三十万两白银来。小皇帝脸上的不以为然,终于被惊讶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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