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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〇五六 葛公馆(1 / 1)

在船上几天,楚望得了闲便忙着不让自己中文翻译课挂掉,一气将文言文依着从前老师教的译作白话,又将白话译作中文。在葛太太房间做这些事时,蜜秋和栗戚便会新奇的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陡然多了许多生活气与人间烟火,是在乔太太那里绝没有的。

“姑娘在做什么?”

“我们做丫头的倒管起姑娘做什么来了?仔细着,别吵着姑娘。”

“葛公馆常跑动着的只有谢小姐,她才懒得搭理我们。侄小姐生的温柔,虽说话少了点,更让人容易亲近几分。”

偶尔她也与两个丫头聊聊天,这才知道,原来蜜秋与栗戚原先都是英文名,蜜秋是michael,栗戚则是lizzy,为的是方便常上公馆走动的华侨与外国人。后来又译作了中文,也是为了方便内地来的上海客人。

虽然葛太太不大赞同楚望去船上跳舞场玩,但是船上有京戏与昆戏时,必然会带上楚望去看热闹,同时也会叫上真真。京剧楚望是看不懂,只能在开场时看那些角儿嗒嗒嗒的走来走去,青的袍子翻作红的里子,青的红的花里胡哨的,待其他人喝彩时,她也跟着胡乱一同鼓着掌。船上不少外国人,也不知是真看得懂还是看热闹,巴掌与吆喝声比谁都来的响,拍完巴掌一群外国人兀自又凑在一处笑起来。

真真眼神犀利的从京戏看到昆曲,末了磕着瓜子品评一句:“旁人唾珠咳玉,这些个是如鲠在喉,喉咙给卡坏了。”她从前在家时跟着名震中外的旦角唱过几年,故而她的批评应当还是十分中肯的。葛太太听完,斜睨着她看了一阵,笑完便又去看戏去了。

船上众人混的最为风生水起的便是隔壁谢少爷了。那晚黄先生家事争执后,楚望再没见过他几次人。照葛太太的话来说就是:“最是该他野的时候。”

等楚望琢磨完课业,跟着葛太太在船上吃吃玩玩整整三天,船也渐渐从近海驶入港口。在即将靠岸的轰鸣声与掌声里,楚望倒是少了上次航行入港的激动心情。在第一次来香港的游客欢呼尖叫声里,黄马克靠在对面门口吹口哨,嘴里说着:“这一程最是风平浪静。他们的远洋轮船也差不多快驶入印度洋了吧?”

谢择益听闻,开了门来说,“印度洋,倒是挺使人怀念的。”

乔玛玲问道:“印度洋怎么了?”

黄先生解释说:“去欧洲的留学生提起印度洋,彼此都心照不宣——风暴又密集又大,在船上的时候几日几日连东西都吃不了,过了印度洋就是红海,红海风平浪静的,之后就要到埠了。因而印度洋是呕吐的记忆。”

乔玛玲喔了一声,“恐怕舅舅与二妹妹有的受,尤其是二妹妹——”

对面手忙脚乱搬东西,这边从容不迫的搬东西。真真替乔太太急出一把汗,楚望跟在葛太太后面优哉游哉吃着芒果干。

一下船,接驳车司机纷纷涌上来拉客。人群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远远喊着:“——哥哥,这里!”

楚望与真真都觉得耳熟,循着声音望过去,谢弥雅穿着白色衫子,卷翘的栗色头发扎了个阳光明媚的马尾,在人群里格外抢眼,招惹了不少男士热辣辣的目光。真真嗤的一声扭过头去,楚望便笑了,将自己的芒果干分享了一半给她,勉强平息了薛大小姐的怒气。

不过谢弥雅那边着实十分扎眼。

谢择益问道:“父亲呢?”

谢弥雅笑道:“父亲生意上忙,最近去马来亚了。不过四妈妈五妈妈七妈妈都来了,你面子可真大。”

她指指不远处,四五辆道奇齐齐摆在码头上,款款下来三四位风情万种的中年白人妇人。

谢择益难得的脸色一黑,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打招呼,“……好久不见,妈妈们越发靓丽了。”

楚望别开脸笑了。这一边,乔公馆与葛公馆的车也都来了。乔太太勉强与葛太太客套一番,问道:“不如楚望还是与我们一道过去乔公馆,她那边——还有许多东西呢。”

葛太太搂着楚望的胳膊一笑,“那些东西留在你那里罢,等到她偶尔去你那儿住的时候用用就是。上我那儿去,哪还需要旧东西?”

乔太太也咯咯直笑:“说的也是。真真一人在我那里容易闷坏了,楚望你也记得常上隔壁走走。”

上了葛公馆的车,一气儿又穿过闹事往山上开过去。这次与上次又不同了——上次虽然将众人照顾了一路,下了船来,依旧带着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未来的一点点警惕,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而这一次虽然畅玩了一路,在懒洋洋的日头下,她一上车沾了坐便沉沉睡过去,其间打起了小猫一样的小呼噜,引得葛太太一阵好笑。

等车开到了葛公馆门口,几个丫鬟都出来迎,一阵“太太”“太太”的喊。葛太太一恼,吩咐她们都小声些,“姑娘还在车上睡觉呢。你们将东西搬回屋去,让她多睡会儿再下来叫醒她。”

穗细嗳了一声,脸上一喜,“姑娘也来了?我还想着要等几天呢。”

两人正说着话,楚望睡眼惺忪,喃喃道,“已经到了么?”

葛太太道,“既然醒了,那么快回屋里睡去,省的着凉了。”

楚望走在穗细与葛太太后头,进门时抬眼先看到白色大理石门柱。暗紫红的大门被掀开,露出一截儿欧式的白楼梯。葛太太起先是要去厨房吩咐晚餐,走两步,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栗戚说:“既然姑娘来这里,回头你的名字得改了,省的冲撞了姑娘的英文名。”

楚望很少同葛太太讲过自己的英文名,她却记到心里去了。那边栗戚便笑吟吟的说道:“正好我也想换个名字,姑娘给我取一个怎么样?”

本着一点同时代泰坦里克号上发生故事的恶趣味,想说一个“肉丝”,话到嘴边便成了:“萝纱怎么样?”

萝纱笑道:“青萝帐绿纱裙,妙。”

楚望心里好笑:小姑妈这里的丫头个个都是玲珑人,倒是十分会替我找台阶下。

葛太太想了想,又说道:“我替你先备了些衣服,什么场合的都有,一会儿穗细带你去房间里时,可以试一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倒也没事,明天裁缝就上门来了——在衣服做成之前,先凑合着穿一穿。”

葛太太吩咐完,穗细便上前来引她去房间。楚望跟在她后头穿过从前见过的——景观夸张的大会客室,穿入一条长廊。长廊的窗是镂空雕花的,外头隐约能见到一些松竹梅的影子,跟演西厢记似的。穿过长廊,第一扇门推开,穗细候在门口,等她先进去,“这便是姑娘的房间了。”

还没进屋,楚望先惊叹一声:这便是传说中的豪华观景大床套间了。

穗细将偌大落地窗窗帘拉开——窗户后头一株梅花从一角冒出来,全景正对着大姑妈家草坪。

小型会客厅,几张翠绿小沙发,两张藤椅与茶几——一切以精致为主。穗细解说道:“姑娘请自己朋友来玩时,可以在这里吃吃茶聊聊天。”

两扇小门,一间是书房,一间更衣室。“太太嫌衣橱太过小家子气。现在大户人家姑娘都兴用一间屋子作更衣室,所以也给姑娘特意置了这样一间。”穗细说着,替她一一拉开三扇更衣室的柜门——三柜子都塞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穗细说:“这些是太太去上海之前,依着您的尺寸,去让裁缝赶制出来的。隔壁是卧房与盥洗室——姑娘您可以先试试合不合身,我先去外面候着,若是觉得还缺少什么,再叫我。”

楚望嗯了一声,穗细便出去,顺带替她带上房间门。

她盯着那满柜子的衣服:棉的麻的纱的绸的锦的缎的,在家穿的睡袍、羊毛衫、晚餐服、浴衣;运动时的高尔夫球衫、羽毛球衫与网球裙;跳舞时的镶嵌亮片的黑色香槟色探戈舞裙,电光的伦巴舞裙,白色芭蕾裙;宽松的衬衫、连衣裙、连体裤、袄裙;交际场合在家见客的晚餐服、夜礼服、鸡尾酒服;出门在外穿的短外套、长外套、皮外套;对应搭配这些衣服的各式鞋子与包又是整整一柜……应有尽有,只除了需要顶贴身的旗袍,楚望再找不出别的缺失。

这居然是小姑妈口中的“先凑合着穿一穿”?

见了这满柜子衣服,她才明白为什么真真来过葛公馆一次,回去便处处嫌这嫌那。跟葛公馆的生活比起来,乔公馆的日子着实是糙了一些。

那满柜子衣服好似有魔力似的,使得楚望忍不住立马挑了一件蓝色织锦无袖礼服出来试穿。刚将衣服拿在手里,她恍然间回过神来,脸上不免露出微笑:衣服对于女人果然有令人着迷的魔力,无怪乎葛薇龙去梁太太那里之前是一个模样,见了那衣柜衣服后的生活一改从前。

想到这里,她克制住自己,将礼服挂回衣帽间,只挑了件晚餐服来换上——是合身的。别的衣服么,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一件件试穿——在最最适合的场合。

换好衣服,她竟有些疲懒,索性将那深紫红的绫窗帘拉起来,穿着晚餐服往床上一趟——那床是鸭鹅绒,一层一层往上扑,柔软安眠,异常舒服。

小姑妈是太好的人,她当然不是梁太太。

楚望心想着,便将眼睛闭上,准备在就餐前打个盹,“我还有要紧事,明天就要去做,怎能在这个时候玩物丧志?”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又写飚了……正事要明儿再去做,大家要继续存一天的疑,实在抱歉。

*关于黄先生,我知道像《情人》,当初写的时候初衷就是看到时有人能突然意识到——“喔,这个时期楼下湄公河还有个杜拉斯”。

杜拉斯与“东尼”(书中没有名字,梁家辉版电影是“东尼”)并不是个例,而是无数贫困法国学生妹与黄种阔少爷间的包养与被包养关系(情人关系)。我当然知道《情人》有名,但是这个情节必须有。因为新加坡英殖(文化更趋向于中国大陆一些)有叶文屿了,越南法殖是东南亚殖民区非常典型一个地区。不是这种情人关系像《情人》里写的,而是《情人》是无数这种关系其中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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