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泣的阮母被幺女这么一打断,才续上的时候,哭得更加凄惨了,还告状:“郎君,你听听阿容那是什么口气!”
阮恒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
阮容立即肃容,正色曰:“是这样的,阿爷。我认为,三娘子敢开口,就是有所准备。阿爷不想去建康,或者说不能去这点,让她猜到了,所以,人家才有恃无恐。”
阮母呼吸一顿,屏息而问:“你怎知你阿爷不能去建康?”
“和三娘子一样,猜的呗。”阮容很想给阿母一白眼,可惜,那样不雅。“我非常明确地和阿爷说了,我想去建康看看。阿爷没答应,眼睛都红了。”
阮恒忽得笑了,“阿容。”
阮容应道:“阿爷,我在。”
“你看《左传》了?”
“嗯?”阮容一愣,不知道阿爷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阮恒脸带得意状,咏道:“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有恃无恐’出于此。阿容果然是阿爷的女儿,方八岁就能读左传了!”
阮容扶额,阿爷啊,这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么?何况,那是阿劲兄跟我说的好么!
眼见幺女要撞墙的模样,阮恒红了脸,对阮母道:“阿妹,交粮吧。家里没有余粮,还有余钱的,总能熬到明年七月的。其他的你做主即可,我还要教阿容练琴。”
阮母怎肯答应?要知道,她非常想让阮恒去建康。不就是危险了点嘛?阮恒嘴上说,为了她这个本应“已死”之人着想,根本上是在保护阮家。她一个弱女子而已,陈留阮家怎会保不住她的性命?只是代价有些大而已。纪氏此番行动,她恼,但更喜。因为这事,让她有了逼阮恒的机会。
现在,就是逼阮恒的最佳时机!
“郎君,主母管家,前提是家主不能断了家财。”
阮恒被妻子在指责断了家财,又气有恼,原本红了三分的脸颊,彻底红透,解释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阮容见不得阿爷窘迫,小小身子硬横到父母之间,昂替父争辩:“阿母这话不对。左家一季只余百斛粮,左伯母、左阿婆一样把家管得很好!”
这话扎的阮母灵魂都在痛,她狂怒道:“你怎么能拿她们和我作比?我什么身份,她们又是什么身份!平日里,我让你跟着我学东西,你不学就罢了,偏和那些卑贱之人来往。”
“我们家现在什么分身?佃客嘛!”阮容撇嘴道。
阮母怒道:“你还顶嘴?这就是你的孝道、这就是和你阿爷学的东西么!”
“够了!”眼见妻女又吵了起来,阮恒大喝一声,定定望着阮母,问道:“阿妹,没有足够的粮帛,你便不管家,是吗?”
阮母倔强昂,道:“是。没钱的家,我不会管。非让我管,就是为难于我。”
这样的阮母,深深打动着阮恒。当年的阿璐就是这样,明是娇弱纤细的女子,却硬是不惧任何困难,仰着头颅立身于世间。是了,阿璐出生时,她家已富裕,贫民生活,她何曾过过?自己能坦然,那是因为他见过南阮的生活。
“我知道了。但无论怎样,都怪不到阿容身上,你不要说她。大兄不知何时能归来,今冬只是个开始而已,以后的日子更难说。一切错归我身,家事,我来管吧。”
怎么会这样?阮母呆了,她逼迫阮恒的目的,不是这个啊!
传说中周札那个“阿奴”二郎出现了!二郎通常一身宽大白衣。每当风起,二郎衣角扬起,就跟戏台上的仙人一样,飘飘欲仙。怪不得入了周家小霸王的眼,一疼就是十年!
不对,重点是,二郎家在凑粮,传言是真的,二郎家是佃客。消息一出,阮家两邻皆惊,原因各不相同。
左家五娘子小午,和阮容同岁,两人乃是总角之交。她先到阮家,细长的眸子带着些许幸灾乐祸,道:“阿容,你家是佃客?”
闻言,阮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人家说的是事实,便答:“是啊,我也才知道。对了,答应给你的衣裳没了。”
左家是普通农家,祖孙三代同居,上下二十几口人,生活拮据。阮容和左小午交好,一些衣裳什么的,她有的通常都会给左小午一份。前些日子,阮家买了几匹明光锦欲做冬衣,让左小午看见,阮容张口就许诺给她也做一套。现在,阮容自己的都不做了,左小午那份自然也就没了。
炫耀多日的衣裳没了,左小午顾不上得意,高声道:“阿容,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自己的可以不做,我的你不能不给!”
真是占便宜习惯了,便当理所当然了么!阮容冷声道:“我只失言一次而已,你总说明日带点酱菜,后日带点自家的青菜,赶明带条左郎君打的鱼,这都好几年了,你连一片烂菜叶子都没拿来!”
是的,每当左小午得了阮家好处,总会许诺赶明给你这个,给你那个的,但从未兑现过。被人当面揭短,左小午恼羞成怒,道:“你个佃客家的小娘子,骗了我这么多年!亏我阿爷说你们家是没落士族!原来只是认几个字而已,结果是个佃客。怪不得你一直给我这个,给我那个的,原来是在收买我。还有!”
左小午停下来唤气,继续道:“也不看看自己的脸,长成这个样子,除了我,谁愿意跟你玩?不对,要不是你总拿好吃的,好衣裳给我,连我都不愿意跟你玩!那黄色的锦衣你要是不给我,我就跟你绝交!”
阮容攥着小拳头,直到左小午把话说完,这才冷声道:“说完了?我现在告诉你,别说‘黄色的锦’了,今后我连一端麻布都不会给你。所以,你请便!”
飘飘谨守优秀婢女守则,憋了老半天了,见阮容表态,忙补刀:“左娘子,绝交可不是这样子的。你得先把容娘子给你的东西都还回来,包括前日才抱走的两盆菊花!”
这时,一道不怎么标准的洛阳官话响起:“谁要和谁绝交?”
离庄吴语、洛阳官话并行,多年繁衍下来,还依旧操着正宗洛阳官话的人已然不多。但是,来人的不正宗,另有缘故。沈劲之母,鲜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