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个子韩勇此时趴在一棵雪松的后面,他离萧大海倒地的位置,仅有三米的样子。
正是这区区三米的距离,让他羞愧难抑。
在萧大海嘶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喊叫时,韩勇在一众人的排序中,是离江碧秋最近的。
三米的距离,只要他一个腾跃,说不定就能将江碧秋扑倒,因而,此时此刻,他的队长也绝无可能在他的眼前长眠不醒……一旦这样的念头在韩勇的脑中闪现,再也挥之不去,像是恶魔附体,从此注定会一辈子背负!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怯懦;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胆小;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自私……
不知不觉,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朦胧中,他看到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江碧秋,他擦了擦眼睛,立即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充满无助,充满了渴求,也充满了绝望……再看其他幸存下来的四名战友,这从天而降的祸端已让他们噤若寒蝉,他们纷纷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一种无畏的决绝一刹那充斥着韩勇的大脑,他傲然伫立,已不顾自身的生与死,事实上,他骨子里已把自己认同为死人,起码,救江碧秋的理应是自己,因而此时倒地的除了他韩勇还会是谁?起码,良心的谴责让他执着以为,宁可血溅沙场,也比从此苟活于世不知要强多少倍!
韩勇从未有过应对此种状况的经验,不过,经验已不重要,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队长萧大海报仇!他甚至没有过多思考,提起枪向对面的山坡冲去。
他身体如弓,几乎是弹射而去,快如闪电……
“砰——”
暗处的魔鬼开枪了!
子弹擦着他的头皮,他安然无恙。
“砰——”
接着对方又开了一枪,还是没有击中。
韩勇最自豪的就是他的短跑速度,这枪声,在他听来,根本不是要索其性命,分明是比赛的发令枪,竟让他越跑越兴奋!所以没等对方再开第三枪,他已然藏身于山坡的一块巨石下。
这样的情境,以毫秒的速度演绎,其他的士兵竟然忘记了协同。
韩勇下意识的看了看手中的枪,本想检查一番,忽然就想起了那位雷先生的话来,就在不久前,雷先生曾对他说过,一名优秀的枪手,首先是要相信自己的枪,要坚信枪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其次,就是要相信自己的枪法……意念之间,韩勇蓦然豪气干云,不就是一名只能把自己藏匿在阴暗之中的狙击手嘛?他甚至不敢露头,不敢光明正大,慎微如鼠,靠着障眼的掩饰行偷袭之实!
在山坡前方十来米处,一棵古树参天蔽日。
韩勇几乎没有犹豫,又立即启动了步伐。十来米的距离,不短也不长!他只用了两秒多钟,就跑到了古树后。对方很快开枪,子弹击中了他身后的一块顽石,迸出出一声锐响。韩勇在转身之际,终于看到了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处丛木抖动了一下,这分明是对方开枪之际不小心带动了……
韩勇端起枪,雷远教于他的射击要领立即浮现在脑海中,他似乎已经做到了人枪合一。
韩勇立即扣动扳机。
在对方开了第六枪后,己方的这一枪才姗姗而来。
事态发展于此,局势才稍有扭转,煞那间,其他的队员幡然醒悟,一时间枪声大作,所有人都在狠命地将之前或缺的枪声以最快的速度补上。
山坡上的丛木以清晰的运动轨迹,昭示了那名狙击手的溃逃线路,他们的子弹沿着那条逃亡的痕迹一路追击,直到鞭长莫及!
……
河野信提着他的三八式狙击步枪,在山林间快速穿行,一路向西撤退。
狙击位已经暴露,再说天色已黄昏。更主要的,是他的右手臂已经受伤,他来不及包扎,任凭血迹一路滴滴洒洒。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国军人,居然一枪击中了他,尽管不是什么要害部位,更无性命之虞,但他采用的应对策略以及枪法着实吓了河野信一大跳:快速移动身体,诱使自己暴露,然后举枪还击,这一切如行云流水,娴熟无比,分明深谙狙击的要领,只是他的自信和大胆出乎了河野信的意料。
他想起了临行前森川将军反复叮嘱他的一番话:要沉着冷静,要坚毅耐心,不要轻视对手,种种迹象表明,在紫金山一带,隐藏有敌人的小股部队,并且其中不泛卓尔不群的鳌冠之才。
森川将军接着跟他举了不少例子,比如十数名大日本皇军失踪、马群镇遇袭、尧化门驻地的袭扰等等,这发生的一切直指在地图上标注为绿色的紫金山区域,只有在这片莽莽的丛林中,敌人才能够如此轻易地进退自如!
今天是河野信第一次遵森川将军之命,来此埋伏!
主要目的是侦察。
一大早他就出了中山门,经过对附近地形的勘查后,他立即把狙击点选择在了这条通往山里的小道不远处的山坡上,尽管这条小路十分不起眼,但却是进出山坳的必经之路!他选择的狙击点,居高临下,对这条小道的监视几乎没有死角,射角也不错,是极为理想之地。
从早晨到中午,再到傍晚,将近九个小时,他一无所获,就在他充满了沮丧欲撤回之际,惊喜地发现左前方的山林间有了动静,紧接着一小队人马踏上了这条小路,并越来越近……
他的前三枪,弹无虚发,枪枪致命,而对方表现出的更像是一群待宰的羊羔,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再接再厉扩大战果时,形势逆转直下!
或许是自己轻敌了?
但这一次的伏击,还算是收获颇丰。
从紫金山的西侧一条小路下了山,河野信很快抵达中山门,他亮出了证件,岗位上的哨兵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个礼。一溜小跑,穿过十来米的城门门洞,河野信上了一辆轿车。
轿车把他带回到黄浦路的鹰机关。
森川将军在早晨出发前,对他曾有交待,不管回来多晚,必须向他汇报。
森川将军正在办公室接电话,从语气中听出,他很不高兴。
河野信本想耐心等到他接完电话再汇报,但见森川怒气渐盛,便不想再等。出了憩庐,几乎与迎面的一名军官相撞,那军官见他手握一支狙击步枪,手臂上还流淌着鲜血,迟疑俄顷,问道:“你是河野信中尉?”
河野信点头。
“我是大桥雄,鹰机关电讯股股长。森川将军特地有交待,让阁下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这就带你去我们的住处,把你安顿下来。”
“谢谢大桥君。”
大桥带着河野,来到憩庐后面的一排营房,这原本是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官的宿舍,现今已成为日军鹰机关及附近军事机构的军官起居之地。进了房间,一共三张床铺,一字排开。大桥指着最外面的一张床对河野说道:“这张床位,以后归河野君了。”
河野坐在床沿上,抬起受伤的手臂看了看。
大桥连忙低头从第二张床下面抽出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刚想打开,忽然迟疑了起来,想了想还是慢慢地掰开箱盖和箱体链接的扣环,然后身体快速地移动了一下,挡住了河野的视线。
大桥从箱子里取出一卷纱布,递给河野信,关切地说道:“伤得重吗?要不要我帮助你包扎一下?”
“皮肉之伤,无大碍!”
河野把手中的狙击步枪靠在床沿上,接过纱布,放在床上,然后脱下上衣,开始包扎伤口。
“这伤会有影响吗?”大桥雄不无担忧地问。
河野知道他问话的意思是这样的枪伤对他今后的狙击生涯有没有影响,便一脸桀骜,“我河野永远是大日本帝国在南京最好的狙击手,没有人能够超越我!”
大桥神色钦佩道:“河野君今天的收获如何?”
“杀了三名支那军人,都是一枪毙命!”
大桥愈加崇拜,无限向往地说:“我真羡慕你们作战部队,哪像我,一天到晚只能和电台打交道。”
这句话更滋生出河野的自豪感,他马上居高临下说道:“大桥君,以后如有闲暇,我教你打枪,我会让你成为一名优秀的枪手!”
“那真是太感谢阁下了。”
说话间,河野已包扎好伤口,把剩下的纱布递回给大桥。“谢谢。”
大桥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阁下还是留着吧,万一……”话一说出,马上觉得大为不妥,刚想改口,河野语气愠怒道:“我不再需要它了,还是请大桥君收回吧!”
大桥缩回的手又伸了出去,接过纱布,并没有放进箱子,而是直接把它扔到了床上。
“还有一张床,住的是谁?”河野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张铺位问道。
“那张床安排给了川本优一中佐。”
“哦。”河野又补充道:“川本君我认识,他不是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吗?怎么也来到了鹰机关?”
“我们森川将军爱惜人才,正如阁下您一样,那也是我们将军特地争取过来的!”大桥说着又问:“阁下怎么会认识川本君的?”
“我们相识于前不久的一次狙击行动。”河野回答着大桥的问话,忽然脑中就掠过在那次在安全区狙击的场景,他想起了那位中国狙击手,瘦高的身材,灵敏的反应,遇事沉静而稳定,毫不慌乱……
如果今天在紫金山和他相遇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一时间,河野信想入非非。
忽然门外声音传来,有人高喊一声:“报告!”
“什么事?”大桥问。
一名士兵探头进来,看了看河野回答道:“森川将军请河野中尉前去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