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看到森川到来,均噤若寒蝉般肃立一旁。
与此情景格格不入的是另一名陌生男子正焦灼地来回踱步。
这名男子一身日军佐官服,配中佐军衔。他看到森川到来后,立即朝他跑来。
森川没有理他。
出现在森川眼前的,是触目惊心的案发现场。
森川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和梁洪之特使周启仁先生的第一次晤面,竟是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
眼前的特使先生,脸上血肉模糊,双眼圆瞪,瘫倒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车门的地上,已没有一丁点气息。离他的脑袋不远处,一顶呢绒礼帽静静地躺在地上,此时一阵微风拂过,礼帽在地上瑟瑟抖动。
他谢顶的脑袋下,是圆而发亮的额头,再往下,距离眉心一厘米处,出现了一个开放性的贯穿创口,很显然,子弹正是从此处穿透他的大脑,索取了他的性命。
勘察完周启仁的遇刺现场,森川从马路中央退回到路边。
那位中佐立即走近森川,刚想开口,森川不耐烦地抬手制止了他。
他把眼光停在川本优一身上。
川本优一见状赶忙跑近森川,双臂低垂,恭立一旁。
“川本中佐,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车队刚刚行进至此,从路边突然蹿出一辆小推车,硬生生逼停了特使的这辆专车,可是谁都没料到,那推车的男子忽然间就拔出手枪,朝着这辆车就一通射击,驾驶员当场被击毙……还是河野君反应最为迅捷,他以最快的速度从第二辆车上跳了下来,左手抬枪,只用了一枪就将刺客射杀……”川本把目光扫向不远处伫立的河野信,继续道:“正当我们松了一口气、以为脱离险境的时候,忽然间从路南边的树林里闪出一队人马,开始向我们发动攻击……”川本指了指马路南侧的一片树林陈诉道。
“对方有多少人?”森川将目光掠过路南的松树林,徐徐问道。
“大概有七八名之多,松树林太稠密,具体人数没有看清。”
“后来呢?”
“后来我们所有人纷纷下车还击,两名随车保护特使的帝国士兵连忙掩护特使先生向我们靠拢,可是当特使刚刚跨下车,就遭到了对方的狙击,一枪毙命……”川本优一说着手指了指马路北侧不远处的一排房子补充说道:“敌人的狙击手应该埋伏在那里的房顶上,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特使先生!”
森川即刻又把目光聚集在路北一百多米处的一排房子上,脸上阴云密布。
“整个战斗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对方看到特使已死,就毫不犹豫撤退,转眼间就消失在树林中,我们的人追了上去,可他们已逃之夭夭……”
森川站直身子,重新打量了一眼马路上的景况,眼光停在一辆邮政车上,半晌,森川询问川本道:“周启仁坐在邮政车上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他安排上其它的车?”
静立在森川身后的那名中佐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一腔怨气道:“我反复要求过,不要太张扬,可是你们的人竟然听不进我的意见!”那人越说越激动,“发生这样的事,让我如何向喜多诚一先生交差,又如何向梁洪之先生交差!这件事,你们南京鹰机关要负完全责任!”
森川知道此人应是陪同周启仁同行的北平特务机关专员,听他说话颐指气使,火气便不打一处来,冷冷地道:“周启仁遇刺这件事,我很遗憾,我会亲自致电喜多诚一君,向他当面解释的!”
这句话,并未压下对方的愤懑,那人正要继续申辩几句,川本嫌恶地瞟了他一眼,提高声音道:“阁下一叶障目,不分是非,关于特使先生是否转乘专车,我特地求证过他,周启仁先生当时并无异议,且乐而为之!”
那名中佐不再吱声,又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
“好了,你们不要再争执了,一切等到回机关再说!”森川喝道。
……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阴霾天更是如此,才五点不到的样子,暮色已悄然而至。
忽然间就乌云压顶。
一行人乘车刚从中山东路拐上黄浦路,天空中低沉的云似乎再也兜不住厚厚的水气,大颗大颗的雨滴转眼间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森川回到鹰机关,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喜多诚一去电致歉,并说明事情原委。森川亲自草拟电文,言辞恳切委婉,字里行间透出七八分卑微。
雄心勃勃、志在必得的森川隼,在上任不到一月内,锐气已经不及当初,接二连三的挫折让他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文化泄密事件,朝野震动,竟连天皇都被惊着了,眼下,帝国的高层军官肯定在茶余饭后消遣着他的失败,嘲笑着他的失误,这其中,怜悯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而幸灾乐祸者更是不泛其人……
森川的清高与孤傲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消耗殆尽,他甚至连比他低一个级别的北平特务机关的大佐都要亲自去电解释,且言辞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卑微不堪!不仅如此,那位陪同周启仁的北平特务机关专员言语间竟然对他有抱怨之意,这让他情何以堪!
但眼下的森川不想横生事端,只想息事宁人,这些委屈也只能一个人独自吞咽下去。
森川叫来大桥雄,让他将电文立即发给北平特务机关的喜多诚一。
大桥走后,森川又想起另一事。
他拿起电话,拨通上海的总机,要求对方转接上海总领事馆的副总领事岩井英一。
今天的电话不比往常,居然非常畅通。
更让森川欣慰的是,岩井英一就在线上,一接就通。
岩井英一听到电话中森川的声音,先是一愣,森川正待向他问好,对方旋而抢先说道:“森川君,您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森川明白岩井所指,分明是说那件惊动天皇的文化泄密事件,森川的内心掠过一丝不安,不知此君接下来将会如何奚落自己,却听到对方关切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很同情,但这件事我认为不能完全责怪阁下,帝国占领南京城不足一月,百废待兴,很多事情都需要我们一点一点去做,急功好利不是一种正确的态度!所以,在工作中暴露出一些问题这反而有益于我们查漏补缺,更利于我们有效地治理一座城市,况且,就拿上海来说,接管已将近四个月,不也是问题不断?”
森川冰冷的内心很快被对方寥寥数语融化,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森川听到的最暖人心的话了,他一下子有了找到知己的感觉,正不知如何言谢,却闻岩井又道:“现在的敌我斗争形势还很复杂,森川君千万别气馁!”
森川呐呐道:“岩井君的鼓励让我信心倍增,在这件事上,我是有重大失误,是我太乐观了,我总以为在帝国的铁拳统治下,敌人会风声鹤唳,岂知……”
岩井英一忽然高声哈哈道:“自古至今,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占领,越是严酷的压迫,反抗就越强烈!”
“是啊,我有足够的耐心!”
岩井语气一转,“森川将军找我一定有事吧?”
森川于是连忙说明去电意图:“岩井君上次不是截获了一筒胶卷,不知阁下还记不记得?”
“当然!森川君想了解什么?”
“我想向阁下核实一下照片的具体内容,我一直怀疑是我们内部人所为!”
“森川君有了新发现?”
“现在已经锁定了一名嫌疑人,是我们一位区公所的所长,因此我想再了解一下详尽的细节!”
岩井侃侃说道:“这件事一传到我耳里,我就马上将上次截获的胶卷冲洗出来的照片从档案室调出来,亲自对照了一下《大公报》上的那篇报道……”
“阁下发现什么啦?”森川迫不及待问。
“这两组照片,完全是两种风格,绝对不是同一人所拍!”
“为什么?”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这两组照片拍摄角度不一样,景深不一样,焦距也不一样……明显是两款不同的相机所拍,我手里的这组照片不是从大楼内部拍的,而是在图书馆外围拍的,好像是在图书馆外面的马路上拍的!”
听到这里,森川心里有了初步判断。
放下电话,森川静静地思索着。
岩井英一手头的照片取景于金陵图书馆外,且和《大公报》不是同一人拍摄,起码说明那组照片不是内部人所为,这也就意味着假如莫熙翰是始作俑者,那么《大公报》上的那组照片确实是他所为。
想到此处,森川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悲喜交交。
悲的是,如果莫熙翰确是潜伏在内部的敌人,则意味帝国辛辛苦苦成立的区公所的负责人居然和帝国同床异梦!喜的是,如果莫熙翰确是潜伏在内部的敌人,那对于挖出这样的硕鼠,清除毒瘤,消除后患,可以减少帝国更大的损失!
正当森川浮想联翩之际,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老虎桥监狱的典狱长武内二郎上尉。
武内在电话中的第一句话就是:将军,您真英明,g党嫌犯“火石”扛不住了,他急切要求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