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顾家前宅的天井里满是溢出的井水,咕噜咕噜的泛出泡来,像煮沸的浓汤。屋檐上的雨水直直浇下来,四周形成一块瀑布似得水帘。酱色的水缸里,几尾鲤鱼在荷叶间穿梭嬉戏。
而直到此刻,子虚也依旧没从那道旨意中缓过神。
那个只活在报纸上和父亲折子里的太后,竟然亲自下旨将她许了人。
而,周慕筠
这个陌生的只出现一个名字的男人即将成为他的丈夫!
这真的不是天方夜谭吗?
子虚斜靠在床上,脑子依旧不甚清明。珊瑚新备的艾草被这黄梅天的第一场大雨淘了个底朝天,着了火一股子霉味。
四周都是潮漉漉水汽,一如她此刻不安宁的心境。子虚皱着眉将西南角的花窗打开,有燕子划过碧绿的池塘,水珠儿滴落下来,水纹交错光影横斜。
距离那个灯火阑珊的夜晚已经将近三年了吧。
子虚摸摸脸颊,那人肩头清爽的味道仿佛还在,闭上眼,又是满塘荷花月色的双喜桥。
那时候,那个在她生命中只存在短暂记忆的男人说,“二十岁之前,不要嫁人。”
不容拒绝的口气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会让人不自觉皱皱眉,摇头心叹,这算什么!
哪知道,因着季伯父和嫂嫂的相继过世,顾,季两家仿佛顺理成章的婚事也搁浅下来。真叫他说着了,即将年满双十的她没有嫁人。
子虚趴在榻上,将头埋在枕间。猛地涨红了脸,没准当初人家不过一句戏言,自己却巴巴记了这么久。
只怪那男人太漂亮。
当然,这只是迷失了心智的顾小姐勉强安慰自己的借口。
不是没有怀疑,为什么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是想到的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季家,而是那个渺无音讯的周寒云。
她不敢想下去,毕竟心动这回事,对那段短暂的相遇来说实在隆重了些。
深吸一口气,暗自决定,这些无谓的妄想,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罢。
珊瑚拿着信推开门时,看见的便是自家小姐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以为是赐婚的事儿受了打击,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拉起她。
“小姐,怎么了?可别吓珊瑚呀”
子虚脸上的热度未退,趴久了有些迷糊,定定神摆手安抚道:“我没事,方才只是在想事情。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
珊瑚见她情绪确没异样,松了口气,将手中的信递给她:“方才来了位戴眼镜的先生,说是让我交给你。”
子虚接过信,鼓鼓囊囊的信封上并未注名,问道:“戴眼镜的先生,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珊瑚偏头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姓楼,穿着西装,文质彬彬的,小姐你认识他吗?”
“楼?”记忆中,她并不认识什么戴眼镜的楼先生。
“是呀,看着比少爷还大些年纪,很有礼貌。特别嘱咐我说一定要把信给你。”
几次端详,依旧无果。子虚索性不再猜测,打开信却见里头只装了一片未安骨的扇面,扇面上题着首绝句。
漂亮的游龙行楷,看似凌乱实则筋骨正直,字体苍劲中透着清俊。
“与君别南浦,明月长相忆。
赠君靑锁钥,海棠梨满枝。”
子虚更觉离奇,这分明是首互寄往来的情诗,谁会专门寄给她?方才平静的满腹思绪又乱起来,有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又被她重重压下。
喉头不自觉收紧,“除了这个,那人还说什么了吗?”
珊瑚摇头,“确实没有了,那人只是把信给我,然后哦,对了”突然想起什么,“他还说,要我转告你,北京城的梅花开得很美。”
子虚犯难,这又是什么!没头没尾的,实在猜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而她还来不及细想,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父亲推门而入。
子虚快速将信藏在枕下,真心也好,玩笑也罢,此刻,她只不想父亲在为她忧心。
起身唤他,“爹爹。”
顾大人面对女儿一贯温柔,宠溺道“爹来看看你,”摸摸她的头,“小梅儿今天有没有被吓到?”
子虚坦言,“没被吓到,就是觉得奇怪。太后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为女儿赐婚呢?”
扯扯父亲的袖口,“爹会把我嫁到京城吗?”
顾大人眼底满是不舍,“方才承焘来找我,说是想尽快娶你,梅儿愿不愿意?”
这可是公然抗旨!到时不止父亲,整个顾氏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子虚当即拒绝,“不行。我不能为了自己连累顾氏。”
她能想到的,顾大人何尝想不到,可他的梅儿是他的命呀。
顾大人凝视面前的女儿,“梅儿,若是你喜欢承焘,爹有法子的,你若想嫁给承焘,爹一定会保你二人平安无虞”
子虚摇摇头,“爹爹,我当初同意婚事,是相信您和哥哥。现在显然形势已然不受控制,梅儿不能贪恋留在爹爹身边而置顾氏不顾爹爹,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话虽如此,可他又怎么舍得自小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女儿远嫁他乡。头一回痛恨自己入这仕途,在这个连三岁小儿都看得出已是穷途末路的朝廷,他却懦弱到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护佑。
顾大人将她的手包在手心,纵是做了一辈子铁骨铮铮的循吏,也止不住红了眼眶,喃喃道“好,你愿意,爹便陪你去。”
子虚从小没见父亲如此脆弱的模样,心里涩得厉害,蹲下来把头靠在父亲膝上,“爹爹,你放心,我会很好的”
方才压下的念头重新窜起来,丝丝缕缕变成苦涩。就算是那人来的信又如何,阴差阳错,到底只是一场会错过的缘分罢了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穿越半壁江山,把自己嫁到京城,嫁到与他咫尺天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