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筠与之相互致礼,“幸会,德川先生。”
德川秀臣将他引至左手边坐下,恭敬道:“请稍等。”
后便起身行至不远处的水屋,取来风炉,茶釜,水注,白炭等器物,一一摆放整齐,点头致意后,开始煮水。釜中水半开时,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瓷盘中的一截清香,随着香烟弥漫,室内袅袅多了几分闲适。
周慕筠对他不停地动作沉默以待,凝视着右手边的一身狩衣的东瀛男子,那人年轻的脸上面无波澜,甚至有些瞬间可以看见他嘴角温和隐秘的微笑,仿佛真的沉浸在这场茶会中,享受着安然澄净的气氛。
一举一动,皆俱德川家武士茶道的精髓,流畅而准确,尺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周慕筠清楚,此刻掩住锋芒的德川秀臣并非善类。
从这间藏在灵锁楼的“千草庵”茶室便可看出,德川秀臣对于这次茶会的态度过于隆重。姑且认为这种随处布置茶室会客的做法,是对方的习惯,可他脸上晦涩难猜的表情,依旧让周慕筠生出了几分警惕。
终于,水煮茶开,周慕筠双手接过递到跟前的乐烧茶碗,依着东瀛礼数,三转茶碗,轻品慢饮,然后奉还。
茶汤入喉,稍有苦味。咽下,与之对视。
至此,茶会初了。
而在整个点奉茶过程中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德川,也在此刻终于开了口。
“薄茶一杯敬周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周慕筠神色如常,隔着桌上典雅的插花竹瓶,回道:“德川先生用此方式会面,不知有何深意?”
德川手下未停,有条不紊地煮水煎茶,“在东瀛,茶道讲究‘一期一会’,今天,德川也希望用这小小心意,盼与周君,以诚相待。”话虽客气,可眼角眉梢无不高高在上。
轻启薄唇,“久闻德川先生深得三千家茶道真传,此刻看着,确是不同凡响。”
德川面带微惊,扬眉,“哦?周君也听说过抹茶道?”
“不过闲时翻到过贵国茶书,匆匆一瞥。”
德川正眼看过来,搁下手中舀水的柄杓,眼中轻视更甚。
“草庵茶道博大精深,恕我直言,在东瀛,很少有像贵国这般,随意开设茶楼的。私以为,品茶乃志趣高洁之事,需洗净体内浊气,平和心境,方能体味其中和敬清寂之奥妙。若像此茶楼这般,贤雅士人与贩夫走卒在一处品茶,喧嚣嘈杂,何以全心品味?”
“虽说‘茶汤坐来’,东瀛的茶最初来自中土,可如今看来,贵国这般对待,似乎不足以再自称‘茶之祖源’了吧?你说呢,周君?”
语气中不无挑衅。
周慕筠抑制住心中冷笑,坦然自若:“德川君方才煎茶手法我瞧着颇为熟悉,自前朝始便是茶楼里常用的煮茶手法。初见时并不以为意,此刻先生隆重待之,倒显得意味非凡了。”
“我等皆是俗人,往常喝茶,不过是解渴之用。不如先生,颇有仪式之美。不过先生方才既说‘一期一会’,这本是佛家讲究的‘无常’,佛云‘众生平等’,既如此,慕筠倒觉得何必在意是贩夫走卒还是贤人雅士,品茶只静意在心,而非外物。您说呢?”
几句话,轻轻巧巧拨过去。
德川秀臣冷笑,抬起下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事实如此,周君为何不承认了呢?茶道亦如禅道,高雅之人品之,方能体察其真正含义,探寻到淡泊寻常的本真。若为下层,不过如牛饮水,暴殄天物。周君且看如今的东瀛与中土,便可明白,若东瀛一如既往同贵国一般,岂不也将沦落至此?”
此时周慕筠全然明白了这位德川先生开始时那番故弄玄虚的茶会,原来不过是想要展示那点子可有可无的优越。
心中悲凉交加着可笑,只一个倭人,便想嘲笑我□□治国不利,日渐衰微!
纵然不尽如人意,可哪里轮得到他这般侮辱!
周慕筠抬起手中见底的乐烧杯,黄黑的纹路古朴雅致,只不过里头精细研磨的抹茶略显匠气些,正如德川标榜的东瀛茶道,虽看上去面面俱到地营造了平静自然的饮茶气氛,却过分流于形式而缺失了最为重要的人之本心。
蓦地朗笑道:“德川君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先生可知,治一郡,与治一国还是略有不同的。中土地广人多,多得是贩夫走卒、市井小民,若像贵国一般以治一郡之法治国,岂不失了分寸!”
德川脸上隐有怒火,“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东瀛可早已不是你中土的附属了”
周慕筠等的便是这句话,抬起茶杯虚敬,凌厉的目光直视过去,“正如先生所说——此一时,彼一时”
所以,也请你放尊重些,纵然如今我朝受尽欺辱,你又如何确信会被尔等永远踩在脚下!
※※※
子虚回到周家,正巧赶上毓真下学归来,听闻她要亲自下厨做糕点,便吵着要一道去。
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日后也是要嫁人的,照着爹爹的意思,必然还是会同大姐二姐她们一样,留在京城。若是会做得一手南地糕点,保管叫婆家不敢小看了
这么个不像样的由头也就她能说出口。
子虚哑然失笑,“谁敢小瞧咱们周六小姐?也罢,你要学,便来吧。正巧多做些,一会儿给太太夫人们都送些过去”
毓真欢呼,将书袋子丢给一边的小丫头,跳过来挽住她的手,“嫂嫂不嫌我捣乱真是万幸,果然女孩子便该同女孩子一道,若是换做二哥,早将我撵走了”
子虚哭笑不得,这事儿你二哥可说不准
余光扫到毓真灿若朝阳的面庞,手臂被她紧紧抱住,突然眼有模糊,这场景何其熟悉。彼时她在青州,何尝不是这般抱着嫂嫂的胳膊,撒娇打闹。
她素来觉得,女孩子最美好的模样便是娇憨无忧的,只是她的娇憨三年前便不复了。此刻看见毓真仿若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天真自然,不用烦心太多。
心里萌生一股子慈爱,拍拍她的手道:“趁着桂花未败,咱们做些桂花糕如何?”
“桂花糕?好啊!我来帮嫂嫂摘花!”
珊瑚在一旁乐道:“六小姐,那桂花这么小,要摘到何时去?通常都是用树枝打下来的。”
毓真不解,“打下来?这怎么打?是像打枣似的打下来吗?”
“正是。在地下铺上一块布,拿一根细棍轻轻一抽,桂花便落下来了,不一会就够用了”
毓真睁大眼,且不说是南地吃食,便是娘亲常做的糕点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此次也不过心血来潮,不想只听着便觉得有趣,兴致愈浓。桂花如雨翩然落下,该多好看!
忙拉着珊瑚道:“嫂嫂,珊瑚借我,待我得了桂花,再送到厨房来给你”说罢推着珊瑚便跑了。
子虚不及交代,只得看着她越走越远,摇摇头,转个身一个人向厨房走去。
此时午膳过去,未到晚膳,推开门只有几个烧火的婆子还在打杂。见着她,忙过来行礼,拥挤过来说要帮忙。
子虚想起那人的交代——要吃同阿槿一样的。岂不就在于要吃她亲手做的?
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便可。”
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将厨房空出来给她。
子虚打了水准备和面,却突然听见门被大力关上,转过身想看清楚却被人从身后包住了嘴,腰间被一把坚硬的利器顶住。
急急喘气,不敢动弹,耳边响起一个勉力支撑的沙哑声音,狠厉却明显的力不从心,“不许动!不要声张,带我去一个隐秘的地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