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嫁祸得起早。
五更鸡鸣,严氏到了清平斋。
彼时二少爷尚未出门,放下粥碗,抹了把手道:“大嫂这么早来是为那摆钟?”
严氏对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小叔一向有些怵,尴尬一笑,“可不就是为那东西嘛嫂子着急来早了,弟妹还没起?”
周慕筠看向那卷静谧的墨绿珠帘,声线不自觉温柔,“我这媳妇儿心实,既应承下了这事儿,便整日想着要替嫂子寻那摆钟。夜夜浅眠,这不昨儿又闹到半夜,早上才又睡下了,我也不忍叫她。还请嫂子多担待”说着瞧了一眼严氏,“还是我现在就去喊她”
“不用不用!原是为了我,怎好再打扰我等等便可,二叔可千万别吵着弟妹休息。”严氏连连摆手,又讪笑道:“二叔和弟妹感情真好,原以为二弟会因为太后赐婚有些隔阂,如今这样,到使我们放心了”
二少爷星眸轻闪,清寒玉面上划过一丝笑,“都说姻缘天注定,慕筠如今十分满意。子虚是个清静性子,不得已抗下这协理家事的担子,整日慌乱无章,不晓得如何是好,远比不得嫂子当初那份魄力。就是我看着,也觉得不妥。如今嫂子既然风寒已好,不如早些接过棒去,也让我这傻媳妇歇歇。”
严氏捧着热茶难以下口,又将手伸进了暖筒里,“我从前不过帮着二太太做些琐事,以弟妹的聪慧,自然可以胜任的。二弟这么说,真是羞煞嫂子了。别是你舍不得媳妇,要将这麻烦事都推给我罢!”
严氏打了个火候不好的趣,周慕筠却没再否认。掸了掸棉袍上的虚尘,眼角掠过严氏身边的方奶娘。
面带清冷,又有些玩世不恭,像是回应着玩笑,“可不是嘛,好容易讨了个媳妇,三天两头来人同我抢,可不闹心!嫂子也知道,我从小比不得大哥仁直,时常叫父亲拎着棍子追着揍,却是到底改不了这坏脾气。今儿也就是嫂子您,若是换了旁人,我准叫他连门都进不来,在外头冻够了再领到花厅去等着。”
屋里霎是安静。
严氏怔住,半天没接上话。瞧这模样,该是知道了当初那顾氏在鸿祚园吃了那半碗闭门羹。
二少爷这是为房里人出头呢!
一句句打在脸上,一旁的方奶娘更是臊不敢抬头。
彼时只当那顾氏是个奉旨成婚的,谁知这二少爷是真捧在手心了,不过轻慢了一回便护的这样紧
严氏心里愈发生了恨,半晌,稳住心思笑道:“要不说还是咱们二少爷知道疼人呢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我也便知足了。二弟本事大,气量也大,也只有弟妹这般冰雪聪慧的才配得上呢”
方奶娘见机恭维,“正是呢,二少奶奶不愧是南地来的妙人儿,模样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好。”
珊瑚听这一唱一搭仿佛笑话,垂着脸只怕要笑出声来。
可巧十三进了门来,请过安催促着二爷去商行。
周慕筠心下藏起冷笑,瞥了一眼这对神色各异的主仆缓缓起身,出门前顺口吩咐,“珊瑚,到时辰叫二少奶奶起身了。一会儿备上几个小云吞,她这几日胃口不好。”
临走不忘同严氏躬身告辞,“慕筠便先走了,嫂子请自便。”
珊瑚取下衣架上的皮帽递给十三,送他二人出了门,撩开珠帘进了里屋。却见子虚已然起了身,正在梳洗装扮。
忍不住掩笑过去指了指帘子外头,“小姐可听见了?”
子虚点点她的额头,压低声音道:“他不管不顾,你也不劝着点。还嫌我不够招架的,净给我添乱了”
珊瑚绕着辫子不以为意,“您怕什么,还有二爷呢。”
子虚无奈,心里倒是没有昨夜那般生气了。也罢,总是要闹翻的,何必还在意别人的看法。
叹口气,听见窗外下起了霖霖冬雨,砸在雪上,闷响一声消失不见。
往头上随意插了朵珠钗,提了口气揭帘出去,“真是对不住,竟让嫂子等这么久!嫂子今日来,可是玉壶想起什么了?”
严氏此时方磨好脾气,笑道:“弟妹为我的事操心劳累,等等是应该的。摆钟丢失之日渐远,玉壶一时难想起详细情况,怕是还要些时日。我此次来,是想着年关越来越近,此事若拖到年后,只怕不妥。便想同弟妹商量商量,不如换个法子查查”
二少奶奶抹匀手上的碧雪膏,手心柔腻润滑,心却渐渐凉下来,这便等不及要出手了吗?
“不瞒嫂子,子虚正为这事儿发愁呢,总也想不到好法子寻回那宝贝。嫂子若有好方法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不上是好法子,只是如今除了此法,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嫂子且说,咱们好商量。”
严氏脸上带笑,斜睨了一眼身边的方奶娘,端起茶杯呡了口水。
方奶娘适时上前,“如今这般只盘问几个丫头也没个头,不如选几个可信的各屋抄检一趟,到时候谁拿了岂不一清二楚了”
抄检?法子虽粗,不过确实十分好用。
子虚皱眉,“确是个好法子。不过这般大张旗鼓地搜查,只怕各位太太和小姐少爷们不免会有些情绪,是否有些不妥?”
方奶娘道:“二少奶奶只管放心,查探摆钟的下落可是大人亲允的,想必大家都会通融体谅。再者,早日抓到那贼人,二少奶奶也可早日安心不是。”
子虚摇头,露出为难的模样,迟疑道:“我倒不是怕人记恨,只担心,一旦查到了到无妨,若是没有,唯恐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呢”
严氏抓住她的手,“好妹妹,嫂子明白你是为我着想。只是事情到这份上总要早些做个了断。若没有,嫂子也死心了,大不了亲自到家给兄长请罪。”
话到此处,水到渠成。
子虚点点头,“既如此,子虚也明白了嫂子的意思。想来也是这个理,与其拖着,不如早些了断。只是事关重大,还需禀报过老爷太太才好做决定。还请嫂子再等几日,有了消息,子虚便同嫂子说,定由嫂子选人,亲自看着搜查过去。嫂子以为如何?”
这原是夜长梦多的事,不过她既这么说了,纵想包庇也不是容易的事,又有五姨太再三保证,那东西如今正安安稳稳在四少爷屋里待着。
那么,再等一两日也无不可。
如此思忖了一会儿,大少奶奶点了头。
※※※
隔了一日,周大人同意抄检的消息传到了鸿祚园。
方奶娘挑了几个丫头跃跃欲试,恨不能直奔四太太院子里找到那东西直接定罪。
路上却被清平斋劫了去,二少奶奶身边陪嫁的小丫头一张嘴十分厉害,“二少奶奶说了,若要抄检,必要先请从清平斋搜起。大人将事情吩咐给二少奶奶,清平斋理当先做表率。”
说得合情合理,推辞不得。
到了清平斋,里头却不止二少奶奶。一进门就瞧见一位婉约绝艳的旗装女子在座上静静喝茶,举手投足非寻常凡物。
那方奶娘带着几个强壮粗蛮的丫头不明就里便闯了进来,此刻倒觉得有些尴尬了。
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道:“珊瑚姑娘说二少奶奶叫咱们先来清平斋,这既然有贵客,不如奴才们还是先上别的院子查去?”
刚要退下,却听见主位上的二少奶奶道:“无妨的,说好了先从我这里开始,便要说话算数。你们别有顾虑,定要仔仔细细搜查才好。”
方奶娘瞥了眼一边兀自品茗的女子,又想着快些查完好去四太太院子,便顺势应下,带着人去了里屋。
半柱香后,清平斋里里外外全翻了个遍,意料之中不见摆钟。
方奶娘放下手中最后一个首饰盒,眼睛瞄了一眼那旗装女子身边的楠木盒子。
子虚尽收眼底,微笑,“查的如何?”
方奶娘赔笑道:“没有没有,二少奶奶这里自然是干净的,咱们这就去别处查了”
“可巧过几日是二爷生辰,瑞麒贝勒送来寿礼,那盒子里是咱们的回礼,不如也一并查了?”
方奶娘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咱们信得过二少奶奶。”
恍然了悟,原来那女子是贝勒爷身边的人,怪不得通身生人勿近得气派。
早前听说二少爷和怡亲王家的贝勒爷好得跟亲兄弟似的,礼尚往来的东西,又哪里是她敢动手翻查的。
便又贴了几句好话,方离了清平斋。
秀秀看了一出戏,心里几分了然,指着那楠木盒子道:“这便是他们大张旗鼓要找东西?”
子虚点头“还劳烦秀秀姑娘替我送出府去。”
秀秀拿绢子轻轻擦拭了下嘴角,目光温柔,“且不说是二少爷所托,便是当初二少奶奶的恩情又岂敢说是劳累。”
左右瞧了瞧屋子里被微微翻乱的痕迹,皱眉,“哪能容他们这般乱来?当真没了规矩!”
二少奶奶却并无不适,只摇头道:“姑娘不知,在我这里还算客气的。只是,不义之人到头来还是只有作茧自缚的下场。倒也不必因此较真。”
秀秀是个聪明人,家务事不好多说。
看向那盒子,“这东西,二少奶奶可还有别的打算?”
“如今还未想好,你便先替我收着罢,日后若要用作他法再与你讨。”
秀秀应着,想着家里那位该酒醒了,抱起盒子起身告辞,“腊八日二少爷生辰,贝勒爷在红豆馆设宴,请二少奶奶务必同来。”
“自然。此番姑娘回去还需替我谢过贝勒爷援手,亏得他愿意将你借给我一用。”
秀秀露出鲜有的少女娇情,“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您不必谢他。”
二少奶奶挑眉,真是位妙人儿。
送走秀秀,子虚松下一口气。也该叫他们当回哑巴,尝尝黄连的滋味了!
同珊瑚一道整理好两个大书架已是黄昏,周大人回了府,各房人员齐备。
这时辰,便该六小姐拉着方奶娘哭哭啼啼上周大人书房讨理了。
子虚和周慕筠到书房时,毓真的诉苦到了尾声。
抽抽噎噎地好不可怜,“这婆子忒不讲理,我再不济是正经小姐,怎由着她胡乱翻我的屋子!好,就算大家都被搜查了,又凭什么单对我们不依不饶地,翻了又翻,恨不能连院子里的土都挖开看看!怎的就一口咬定在我们院子里了,找又找不到,今儿可得给我个说法!”
周大人面色十分不愉,瞟了一眼一边战战兢兢的长房子媳。
大少爷鼻子哼气,眼神带过一边坐立不安的大少奶奶。
严氏上前,狠狠瞪了眼跪在地上的方奶娘,拉住毓真的手道:“好妹子,都是嫂子的错。手底下的奴才不懂事,你多原谅。”
说着拉起方奶娘便是一巴掌,厉声喝道:“不长眼的东西!叫你抄检是查下人,胡乱翻太太小姐们的东西做什么!那东西丢了便丢了,要是伤了大家的和气可怎么好,还不快给六小姐赔礼!”
那方奶娘委屈得紧,捂着半边脸不住磕头请罪,“六小姐恕罪,奴才们不是有意冲撞的,只是想替大少奶奶找到摆钟。一时情急,还请六小姐大人大量绕过奴才们!”
这厢严氏哎呦一声也一道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赔罪:“妹子若不解气,我这便叫人将这群奴才拖出去打一顿。左右是我的错,管不住奴才,不如,不如连我也一道打了罢!”
那方奶娘见状连忙拦住主子,“是奴才不好,什么错都是奴才的,与大少奶奶无关,六小姐要怪就怪我吧”
毓真心里嫌恶,掏出手帕抹了把眼泪,别开眼不去瞧她们,只一个劲哭。
正此时,四太太匆匆赶到,领着一脸铁青的四少爷一把跪下。
“毓真不懂事,老爷请别怪罪。我这就带她回院子去。”
可既已经到了这份上,大少奶奶自然不依,非要赔罪,于是又是一番拉扯。
场面一时非常难看。
周大人按按额头,沉下声音道:“都够了。”
四顾一番,抓住垂着头的二少奶奶,“老二媳妇,你先说,这事儿查的结果如何?”
子虚如实回答:“先头大嫂身边玉壶说曾见过那贼人的背影,是个梳着辫子丫头。依次排查下来,并无可疑之人。而后抄检各院,也并未发现摆钟。”顿了一会儿,“媳妇猜想,那摆钟恐怕,是外头来的给盗走了”
周大人点点头,环视房中各人,“如此,事情也清楚了。六丫头也别哭了,这事情是地下奴才不懂事,就如你大嫂说的,打一顿解气就是了。还有老大媳妇,既然不是府里人拿的,便不要追究了,回头亲家面前仔细赔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往后家里再出现这等事,一律直接搜房,各院不得有异议,也不得借由搜查藐视主子。都记住,再大的事,不能伤了自家和气。”
叹口气,“行了,都回去吧”
至此终了。
子虚轻轻垂头,感受到身边人将自己的手握在手心里,传过温暖的力量。转眼看他,对方轻点下颚。
“梅儿,咱们回去。”
廊外上了灯,她再也听不见屋子里的碎语嘈杂。
眼前人面如白玉,漆黑的瞳色将她吞没,深海一般温柔静谧。摒足了风流令她沉迷,如春日里的袅袅晴丝。
纵然按住心,到底丢了魂。
这是她与他头一回并肩面对一件事,小胜半分,没有喜悦,但十足安心。
若从此举案齐眉,与他共赴白头亦不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