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高头大马在早春缝隙里嘶吼一声停在廊下。
靛色的帘子剧烈晃动,周慕筠靠着车厢闭了闭眼,缓缓压下突起的青筋块藏起眸中的狠辣,再睁开时,眼里只看到喷薄而出的怒气,还有几分刻意流露出的慌张笨拙。
未几,十三在车外轻声道:“二爷,到了。”
周慕筠撩开帘子,眯眼看向街中心突兀的匾额,千草庵。
里头传出若有若无的和乐,可以想见里面的歌舞升平,敛下神色附在十三耳边交代了几句。
小侍者点头刚要退下又忍不住迟疑,“那二爷您呢?”
他冷笑:“他不过要我急一急,得到了想要的,自然不会对我如何。”
而后沉下声音,“十三,替我找到她。”
十三不再说话,点点头看他迈步进门后调转车头消失在人群里。
如今的千草庵再不是彼时灵琐楼里不伦不类的一间房了,最好的地段,最精致的装饰,焚香奏乐,安逸于市。
周慕筠稳稳踏进茶室,一步一步接近茶台后击掌赏乐的德川。门口握刀的东瀛浪人伸手想拦被他一把推开直直闯入。
茶室主人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兀自欣赏歌舞。
周慕筠轻轻一笑,搬起脚踏砸向门口净手的水缸,“咣当”一声陶器破碎,半缸清水濯濯流出,搅乱了里头的平和安宁。
德川终于正视过来,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艳妆的歌姬停下脚步,跪地退下。
周慕筠瞥了眼一旁怒目的浪人,继续向里,扯下二道门口的绣幌,又砸了几个半人高的书架,方到了屋子中央。
德川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抬首看向房中眸色森然的男子,制住身边想要上前阻止破坏的护卫,眼光一闪,笑道:“周君何以如此动怒?”
周慕筠轻扯唇角,瞟过举茶微笑的东瀛商人,将最后一个花瓶踹到后,方勾起一条装饰的绸条随意道:“怎么,德川先生心疼了?”
德川显然十分满意他如今的表现,语气依然不轻不重,“周君是在生我的气?”
周慕筠近前几步,眼里溢出狠辣,“先生想要什么何不直说,何必做些小动作伤了彼此和气……”
德川皱眉无辜,“三顾茅庐周君也不愿见我,在下只得出此下策了。周君莫急,嫂夫人如今很安全,等喝完这盏茶德川定亲自带周君去接夫人。如何?”
二少爷一声冷哼,阴了脸一脚踢翻茶台揪住德川,“你威胁我?”
他愈着急,德川愈开怀,丝毫不在意被人抓在手里的领子,举手示意身边护卫不要轻举妄动后直视近在咫尺的狠戾双眼,语气笃定,“兵不厌诈,周君亦知商场如战场。我不过想和周君互利合作,周君又为何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飘然道:“嫂夫人想来该有些等急了,我们不如早些开始?”
周慕筠松开手,收起底气不足的色厉内荏,露出德川期待已久的妥协,“你想要恒运?”
德川喝下尚未遭殃的杯中茶水,坦然道:“不过一家商号,比起夫人,想来不算什么。周君肯吗?”
周二爷盯住他,“你既已胜券在握,难道还在乎我肯不肯……呵,恒运不过是冰山一角,与家兄合作,先生得到的会更多,我不过是遗憾先生竟然会选择因小失大。”
德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悠然道:“德川是个生意人,恒运的价值远高过我同令兄合作,不过能这么快抓住周君的命门,倒是十分感谢令兄相助。”
周慕筠额头轻轻跳了跳,转瞬掩盖住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既如此,先生为何舍近求远与我合作?兄长能给你的,定然比恒运更多。”
德川轻笑,像只伺机而动的豹子,谈笑间露出尖锐的獠牙,偏要故作姿态,“令兄的脾气,周君比我更清楚。只要周君愿意,恒运仍旧是周君的,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说的好听,一旦恒运落入他手难保不会受东瀛人牵制,届时德川利用恒运做些下地狱的买卖,又该如何?
周慕筠解开腹上的西装扣子,拉松领口,显露出颓败的样子,仿佛叹息道:“你知我只能答应你,恒运,你要就拿去吧”
他答应的这样快,德川原来做好的长久交涉的准备被迫停止,胜利来的太快容易令人惴惴不安,只是的德川向来自信,在他眼里,恒运早晚都是囊中之物,此刻不过是提前庆祝罢了。
遂起身伸手道:“周君爽快,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周慕筠未伸手,吐纳不变,冷静地面对德川脸上刺眼的得意,蓦地转身离开,声音和脚步同时发出,一步一字,“恒运,我不要了,先生还是自求多福吧。”
正如德川所言,他是商人,苟延残喘不如痛快斩断!况且,恒运的兴荣不过转瞬之事,德川能否物尽其用,还要各凭本事
背后传来东瀛商人嘲笑似的声音,“崇礼街松陵巷第三个院门,希望周君为时未晚”
周慕筠瞳仁皱缩,猛然意识到,绑走子虚的不止德川!一旦德川撤掉东瀛浪人,周慕赢必然猜到自己已同德川做了交易,届时梅儿便成了鸡肋,难保不伤她泄愤
再忍不住绷着脸快步出门,跳上马车,道:“快!崇礼街!”
茶室主人登上二楼远眺疾驰而过的马车,敛去眼角的寒光轻轻扯唇。
周慕筠进到千草庵的那一刻,他便派人撤回了看守子虚的浪人,恒运确是他的目的,可若在得到恒运的同时顺便观赏一出兄弟残杀的好戏,于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
葛毅将最后一箱行李搬上马车,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子追上前头御马缓行的主子,“少帅,东西都备好了,咱们可以上路了。”
宋庭黎略略点头,肃着脸道:“天黑路不好走,趁着此刻时间尚早快些赶到周边县城。”
葛毅张张嘴,早上看见的事情放在心里有些不安,可大帅急令不敢耽搁,一时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几次看向宋庭黎欲言又止。
宋庭黎军人做派,天性敏感,意识到身边人的怪异,皱眉问道:“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葛毅挠挠头,黑脸的汉子登时竟有些扭捏,“也没什么,就是今早背马是看见几个东瀛人抬着个昏迷的女子经过,行踪诡异,那女子看上去看上去,很像那日您在灵锁楼见的那位夫人”
宋庭黎心里猛地一跳,东瀛人?昏迷!
眼前飞快闪过那张冷淡的秀美面容,勒马厉声道;"怎么不早说!那些人将她带去哪儿了?"
葛毅没想到少帅反应这样大,支吾道:“我原先没想这么多,再说大帅有令命我们即可回去,属下,属下只是不想少帅为不相干的事分心——少帅!”话未说完宋庭黎一个马鞭甩过去,葛毅一惊,堪堪躲过,忙道:“少帅息怒!”
宋庭黎原本冷冽的面庞愈加肃杀,沉声道:“少废话!到底去哪儿了?”他原先只知道周家大少爷在外与一个叫德川的东瀛人走得很近,她一介女子,怎会惹上东瀛人?
思虑几番又怒上心头,那位周二少爷就是这样护着她的?
黑脸的汉子被这气势压倒,咽了咽口水,“像像是往崇礼街的方向去了”
话音刚落,眼前人早已挥鞭疾驰而去,葛毅一顿,赶忙夹紧了马肚跟上去。
崇礼街附近拢共四条巷子,前三条皆狭而短,那些东瀛人带着人很难经过,目标太大必然会就近找一处躲藏,比较下来最可能便是最深处的松陵巷。
如此分析辗转了几处,到了松陵巷口,宋庭黎将马拴在连着主街的巷口处,远远看见不远处一间其貌不扬的院门口守着两个挎刀的东瀛人,神色警惕,不时还要往里看上几眼。
大约断定,就是这里了!
那处院子位于松陵巷中段,比之两侧的人家院门更为纵深,门口还有两株两人合抱粗的老槐树,若只是在巷口随意瞭望,很难发现这地方。
宋庭黎吸住一口气,从靴中掏出一把镶银的藏刀,短小,尖锐,刀刃闪着寒光,咬在嘴里,转头一个起跳攀住院墙,跳进最外头人家的院子里。
猫着身穿过两道院门,终于近了第三座院子。
此刻他才看清院子里的全貌,除去门口的两个东瀛人,荒废已久的主屋外守着一个东瀛浪人和两三个梳着粗辫子的汉人,一矮一胖一瘦,皆是目露凶光的市井恶霸。
院子里的东瀛浪人在门口巡视,脚步沉稳,不好对付。那几个汉人则显得松懈得多,靠在门边不时还交谈着。
宋庭黎贴着院墙又向主屋移动了几寸,透过破烂的窗户看见里头蜷在土炕上的人。
双手被反绑侧身躺着,半张脸陷在阴影里,苍白的可怕,眼睛紧紧闭着蹙着秀眉,似在昏睡。
果然是她!
正此时,院门大开,门口的东瀛人突然到了院子里,与守在门口的东瀛人起身交谈了几句后齐齐离开。
宋庭黎凝眸等了一会儿,确定院里只剩下那几个市井无赖,以手撑住院墙正想下去救人。
却被一只手紧紧拉住臂膀生生停下动作,压低声音转头喝道:“放手!”
葛毅置若罔闻,死死拉住,“少帅,不能冒险吶!”
宋庭黎甩他不掉,又看了一眼厢房里一动不动的女子,一不留神踩落了院墙上的碎瓦。
瓦片掉落,院子里的人立刻警觉,握紧大刀四处逡巡。
“谁?出来!”看向院墙时,却已然不见人迹。
那三人中稍胖的一个,为首的是京城有名的霸王马三,握刀看了一遍四周没人后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奶奶的!那些个东瀛人果然走了,丢下咱们在这破地方守着,好生无趣!”
另一个辫子盘在头上的瘦子笑道:“各为其主,绑人的时候是那些东瀛人出的手,现在他们走了,不就都是咱们的功劳了吗?等拿了钱,大哥还愁不能快活吗?”
那胖子听罢哈哈一笑,道:“那人说了,若东瀛人走了,再等一会儿救这小娘们儿的人一来,咱们斩草除完根,给咱们的银子立马翻倍,有的是银票等着咱们呢”
另一个声音道:“大哥,要是来的人多可怎么办?”
那胖子粗着嗓子道:“你当老子傻!那人几次保证,这小娘们不是一般人,来救她的人不敢闹大,咱们兄弟绰绰有余!”
其余两人听完皆大笑起来,只听得一墙之隔的宋庭黎和葛毅心惊肉跳。
斩草除根看来幕后之人不止想要里面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