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筠从书房出来,在清平斋门口遇上久也不见的三太太。脚步一顿,立在原处相视无语。
金氏在门边立着,一如既往的忧郁安静,见他过来,小心翼翼地上前,“回来了?”
周慕筠对这亲娘感情复杂,略点了点头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金氏摇了摇头,拉他进了个拐角里,确定四下无人,才开口:“我这身份,同你走得太近叫人看见不好。”
她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也是这般形同陌路,他其实很像她,以往不过忍耐罢了,今日却似有一股邪火哽在心口,僵硬的拂开她的手,冷声道:“有什么不好?你来就是提醒我你虽生了我却并不想同我有瓜葛,是这样吗?”
金氏一怔,眼泪一下溢出来,扑簌簌往下掉,摇头哽咽,“不是,不是的……”
周慕筠不是第一回见她落泪,童年以来所有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都会狠狠一痛,清品斋同锦园不过一墙之隔,梅儿在时尚且每月去看望她几次,自己呢?有多少次深夜在门口徘徊却不敢入门,他连十三都比不上,这样又与她此刻有什么分别?
他一刻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在怎样一个夜晚被她交给另一个女人,洛阳的夜混杂着星光和月色,阒黑凉薄,那一夜他死里逃生却再不能叫她一声娘。他很敏感,醒来不过几次察言观色就晓得发生了什么,眼睛看着角落里的她,却对着床边欣喜若狂的二太太叫了声娘。
那时她也在哭,年轻地不堪一击。
十几年后,她依旧抓着他躲在暗处,仿佛他们的相见是罪,见不得人。
周慕筠心火愈盛,狠狠闭了闭眼哑着声音道:“你若怕得罪别人,不如快些说,一会儿果真叫人见了,岂不麻烦。”
金氏止住哭声,因他这句话头又垂下了几分,良久,还是道:“你媳妇,是不是快生了?”
周慕筠看向她,缓缓点头。
金氏又道:“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几时接她回来?你房里有别人,我猜想她或许不愿回来,若是这样,可需我去帮忙照料?”
周慕筠听到她的意图,有一瞬沉默,还有一丝冲动。僵持了一会儿后,却还是直直越过她道:“不必了,你顾好自己便好。”
有些事迫在眉睫,已不容闪失。
这一日金氏未进门,却不曾想到下一日,清平斋便成了铜墙铁壁。
鸿祚园的奴才堂而皇之守在门口,个个奉总统之命保护二少爷。
周沛遗的手段强硬有效,手握重兵又冠冕堂皇,到七日后,已公然解散国会。
底下非议众多,新党留下的旧臣更是无一例外全数被收缴议员证书,举国哗然。到十二月初,总统府秘书长卫淂奉在各地代表的配合下演了出投票大戏,推戴总统尽快称帝。云南等地民怨忿起,举旗自立。西方帝国在周家手里拿到的特权和土地远胜于彼时清廷当权。周沛遗视而不见,更有前朝李素,余衡词等旧臣拥立,声势比起东北那群满人遗老更加浩大。
局势根本一触即发,才安稳不久的政权再次剑拔弩张。
十三从外头回来时,正见到今日的报纸又如一片废纸被人狠狠丢在地上。
书桌前的背影隐在烛光里,强撑着怒气没有声音。
“二爷,宋家翻脸了。”
周慕筠转过身,不过一时沉默,复又摆摆手靠在椅上道:“我猜到了,大抵,是借着护国军的名头想趁乱分一杯羹罢了。”
十三点头,捡起报纸,白底黑字,“正是,宋系如今是宋庭黎作主,总统府的推戴书一经受理,宋家便联合护国军开始了讨伐,已经打下奉天了。”
周慕筠舒出一口气,“只怕已经打到吉林了。”
十三惊呼:“二爷您什么意思?”
却见周慕筠眼光掠过地上的报纸,“你真当以为我不出门只是父亲在禁我的足吗?”
十三不由道:“我不在的日子,发生了什么?”
周慕筠舒了口气,指在桌面轻轻敲击,“这报纸,是周慕赢单为我造的。”接着一声冷笑,“这般怕我阻他的路,他倒是煞费苦心!”
十三立刻想到,周沛遗这样坚定地想要称帝,最支持的,就是周慕赢。
果听见周慕筠讽刺:“老子还还没登基呢,就想做太子了。”
这时,书房门开,周慕桓进了门来,还背着学堂的书袋子。
一脸肃穆,冷冷道:“在美国使馆边上的胡同里,十个人,排版印刷,每日只做一份报纸。”
证实了周慕赢为了切断他仅有的消息,甚至不惜下血本做这荒唐事!
“总统尚未登基,大公子这样做,难道不嫌为时过早吗?”
周慕筠没说话,四少爷挑挑眉笑了,“父亲一向看重二哥,大哥这回自然得早作打算了罢。毕竟如今二哥你比起大哥,只差一个子嗣而已。”
这些,周慕筠自然明白。周慕赢敢趁着父亲对自己反对称帝的怒气擅自软禁清平斋,恐怕就要对梅儿和孩子下手了。
十三心惊肉跳,便见二爷眸中狠厉再也瞒不住,沉下声音道:“老四,你明日早去接毓真回来,顺带,把融月送进园子。记得,只可让他们看见你将毓真接回来,不能叫他们发现融月。”
周慕桓低低应了句“知道了”,退身出屋。
十三问,“用不用通知贝勒爷和秀秀姑娘?”
周慕筠摇摇头,“不用,她生产时,我会亲自去园子。”
融月被送进京郊梅园那日,老大夫过来把了脉,说来也巧,两个孕妇竟是差不多日子生产。
碧蕤听了,温和道:“看样子,还得备上几个婆子,若不巧凑在同一日,可就手忙脚乱了。”
融月抱着肚子抿嘴笑了,道:“若果真如此,自然先紧着少奶奶,咱们命贱,活不活全看老天爷安排了。”
碧蕤看了眼面色淡然的子虚,笑着拍了拍嘴,“都怪我,嘴坏!明儿便去寻婆子来,姑娘放心吧,园子里也不是这样的待客之道的,怎么也不能叫您受了委屈不是。”
子虚搁下杯子,茶汤微微倾洒出来,缓声道:“嘴上的便宜还是别占太多,酸溜溜的话说多了,别人也不能看高了你去。既然来了,自然不会亏待你,姑娘还是安心养胎吧。”
话音落地,融月沉了脸将茶杯狠狠摔下地,摇晃着站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指向子虚,“你们夫妻二人不过拿我做挡箭牌,又高尚到哪里去?凭什么颐指气使高高在上?”
子虚冷冷一笑,心里蓦地替她悲哀,“不过一笔交易,姑娘若害怕,当初便不该同意。既然同意了,便该信守诚诺。做生意,你比我更懂,不是吗?”
融月咬紧了牙,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却最终不敢再顶嘴。子虚再不理会她,由着碧蕤搀扶回了房。
碧蕤忍着笑说她,“瞧这小脾气,你同她较什么真?”
子虚皱皱鼻子,摸摸肚子,“不是我,是他,是他不开心。”
“真真怀了孕,自己也成了孩子。”
二少奶奶这才意识到不好意思,偏要强词夺理,“风声紧,谁晓得什么时候这儿就同北京城一样了,我降住她,日后好管理。”
碧蕤忍俊不禁,替她拉紧毛披风,孩子似的哄着,“得得,您说得都对,赶紧回屋罢,往日诊完脉恨不能趴下就睡,今儿这龙马精神不知道打哪儿来的?”
子虚也不再犟嘴,乖乖进了屋打盹。
碧蕤折回身,安排了琐事当夜便亲自去了周边的小县城寻产婆。等找到了合适的产婆回程,便听说东北宋家率领护国军打到了北京城外。
北洋军在城楼架起枪炮迎接远客,宋少帅远远摆了摆手,护国军便严严实实围了北京城,水泄不通。
小规模的交战在西门口连日上演,浓烟,大雪,冻冰的护城河时不时被炸出个大窟窿。
就在这时,碧蕤回了园子,却又见到了六小姐和十三。
毓真拉着嫂子的手满脸担忧,“二哥被大哥困在清平斋,父亲整日操心着祭天大典,着了魔似的也不管兵临城下。”
子虚瞧了眼十三,“这时候,怎么能丢下他一人留在那儿。你来我这儿,他怎么办?”
十三是他的手臂啊。
十三道:“少奶奶放心罢,二爷这会儿在清平斋不会有事,比起自个儿,他更担心您和小主子出事。我来了,出什么事碧蕤姐姐也好有个帮衬。”
毓真亦附和,“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小侄儿平安生产,嫂嫂您莫担心,有我们在,必能保您平安。”
子虚抿唇轻轻摸了摸肚子,面上看不出什么,一颗心却怎么落不了地,四肢百骸都莫名慌张起来。然而此刻大家都在安慰,又叫她无法开口平添担忧,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回房休息。
孩子快要足月,如今已无法躺着入睡,只能坐靠在榻上入眠。原本珊瑚熏了安神的香应当很快入睡,这夜却睡得极不踏实,烛泪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后半夜只剩一点小灯还亮着。
一股凉气随着开门声蹿进棉帐,子虚只觉得手上突然一片冰凉,猛地睁开眼,却是碧蕤。
碧蕤面上没了往日的温柔,轻手轻脚压低声音道:“园子外头来了人,夫人,咱们得离开了。”
子虚一震,虽不知是哪一拨,却绝非善类!
从浑浑噩噩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子虚抚着心口道:“知道是谁派来的吗?”
碧蕤飞快收拾行李的手微微一顿,“猜测,是大少爷的人。”
周慕赢果然找来了!闭闭眼心跳的愈发剧烈,不过这两日,便要生产了,这孩子,可千万不能出事。
狠狠咽了口气,子虚抱着肚子起身自己动手穿了棉衣,又将披风紧紧裹在身上。
“咱们怎么走?”
碧蕤道:“时间仓促,十三在门口驾车等着,得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前先走。”
子虚点点头,霎时想到另一个孕妇,“那融月呢?”
碧蕤此刻已收拾完箱子,过来扶她,有些迟疑,“来不及了……他们目标在你。融月不会有事的。”
子虚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咬牙停下脚步。
“碧蕤,能不能带上融月,一起走。”
碧蕤并不松口,“我不能让你陪她一起冒险。”她将手搭在她高耸的腹上,“没有什么比你们更重要!”
子虚叹了口气,“我明白,碧蕤,我只是于心不忍。”
碧蕤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房门在这时被推开,珊瑚带着十三和毓真齐齐进门。
“不好了嫂嫂,那些人杀进来了!”
说着,便听见前院的杀喊声,园子里的府兵已同那伙人动起了手。
十三接过碧蕤手里的箱子,“夫人,快走吧,来不及了!”
子虚走了几步,却感受到伴随着一股热流而来的剧烈腹痛,脑子嗡的一声明白了什么。听着愈来愈近的交战声,窗纸上亮起前院的熊熊烈火,她停下脚步。
颤着声音问道:“咱们有几辆车?”
“一共三辆。”十三答。
碧蕤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道:“我不同意,保你最要紧,我管不得融月的死活!”
却见子虚身子一软,惨白着脸道:“我知道。可是恐怕,不得不带上她了……”
碧蕤将她扶住,心跳如狂,将手探进披风,湿漉漉沾了满手,“夫人,你!”
子虚咬牙挺着,细细抽了一口凉气稳住一阵阵腹痛,紧紧抓住碧蕤的手道:“是,今夜,我恐怕要生了。”
众人皆是一震!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人方寸大乱。
碧蕤亦是没了主意,“那也不能在这儿生!还是得走……可是在马车上又该怎么办?不行……走,咱们得走!”
她只知道留下这儿,必死无疑!
子虚用尽全力扯住她的手,喘着气道:“别慌,我有一个法子。但你们得听我的,不得有异议!”
十三急道:“什么办法?!”
子虚呼出一口气,将身子靠在碧蕤身上,一手捂住蠢蠢欲动的肚子,艰难道:“三辆马车,毓真你和珊瑚坐一辆,回城通知寒云;十三,你带着融月坐一辆往西走,能跑多快跑多快,若可以,尽量护她周全;碧蕤跟我坐一辆,咱们往东走。”
话出口,毓真第一个反对,“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十三更是不住摇头,“我怎么能丢下您去保护她,少奶奶,万万不可!”
吩咐完这些,子虚已然疼的不能说话,只能吸着气看向碧蕤,盼望着,碧蕤能懂她的意思。
手上一紧,碧蕤却只是神色复杂地盯住她,眼看杀喊声越来越近,冷兵器的敲击声震碎心房。
碧蕤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了,您若信我,我必拼了命护您!”
毓真哭着摇头,抽噎着说不。
子虚伸手拉住她,“毓真,记得要快,一定在天亮前通知你二哥。我们的死活,全在你身上了!”
十三近前,“若只是分散他们,也该是我护着您啊!”
子虚瞧了眼门外火光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稳定声音,道:“不!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你同她一道。十三,你可明白?”
只有你去,他们才会相信那辆车中坐着的是顾子虚。
十三怔怔看了眼这张强压着疼痛的脸,连汗水都苍白得可怕。十三一晃间又看见青州城藏月楼门口的顾家小姐,瘦弱而果决,寻不见一丝迟疑和后悔。
十三捏紧了拳,郑重点了点头道:“少奶奶,保重!”
说罢,转身冲向融月的房间。
寅时三刻,三辆马车先后从近郊梅园朝着不同方向急速驶去。
鲜血染红了梅园洁白的雪地,大雪由天而降,却盖不住满地杀戮。只在黑夜里留下散在冷风中的血气,锁住尘囊中的噩梦,烛泪难忍。
漫天火光照亮京郊双已山的夜空,像一片海,浩浩荡荡,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