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启终于开口了:“那晚我惊怒交加,偷偷留下了这只琉璃钗。”
杨惟爱点头:“母后没有将另一支扔掉,想来对这件事她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利用且生下野种,一生都内疚不已。”
慕扶疏对于杨惟爱毫不在意称自己为“野种”,瞬间觉得世界观崩塌了。
这样的长公主真的不能再用彪悍二字来形容。
崔元启也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
杨惟爱美目一眯:“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慕扶疏低声道:“先生和三郎都知道,还有……崔……阿爹也知道……”
杨惟爱愣了一下,目光有些闪烁:“他……知道多久了?”
慕扶疏心中大急,杨惟爱果然聪慧,这就怀疑上了,她却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很久了……”
杨惟爱突然将手中的琉璃钗狠狠往地上一掼,起身往外飞奔。
慕扶疏从没见她跑的这样快过,门外候着的喜珍喜慧也吓了一跳,一边叫着长公主一边追,很快就没了声音。
崔元启看着地上摔成三四截的琉璃钗,冷着脸走了出去。慕扶疏蹲下捡起破碎的钗子,捂脸长叹。
杨惟爱此刻的心情真的不能用差来形容了,她想呐喊想杀人,十数年的怨怒今天终于有了答案,崔崇瑜那人将她的名誉看的比命都重要,她完全可以想到王钰会怎样利用这个秘密来胁迫他娶她。崔郎那样高傲的性子,居然为了她委身给王钰那个yin、荡的丑八怪……
崔元启追到院门口便止步了,他四顾茫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私心里他对认下杨惟爱也是有他的思量。
当年事发后他一直在想,凭什么王氏做了那样的事,却只让他一个人承担后果?清河崔氏是百年望族,在前朝时便高高在上,晋朝时他们崔氏连皇族司马氏都不看在眼里,陇西李氏也要看他们眼色,可是偏偏却是他,清河崔氏最有出息的族长继承人,因为一次不慎而被王氏利用,从此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成家都不敢。
凭什么这一切后果要他来承担!
这辈子他就一个女儿,还是一个让自己百般纠结,前半生一直爱恨不得的女儿。他恨着王氏父子,连带着恨先皇后,如果不是她不小心又怎会被利用?堂堂皇后出行会没人保护?会轻易中了药?还留着另一支琉璃钗,不会是对他念念不忘吧?
崔元启第一次带着恶意想着那个女人。他留着那只琉璃钗并不是对先皇后有何情谊,而是一个把柄。
他是男子,完全可以将一切怪在先皇后头上!当年他十六岁还不到,在高门氏族大多年方弱冠才成亲的约定俗成下,先皇后二十四五,比他大了八九岁,这不摆明了勾、引他么?他堂堂清河崔氏嫡子,前途无量,就是尚公主也可任他挑选,又怎会与一个老女人苟合?
崔元启再志高远大豁达通透,内心也是时有不甘愤恨的。三十年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王氏倒台,每每想起屈辱的那一夜、被当做种马借种的那一夜、与一个连面容都模糊不清的老女人苟合的那一夜……他都恨不能杀进江宁城,将王氏父子斩于马下。
十四年前先皇后自缢,从士族到百姓都说皇后坚贞,愿与先帝共生死。他只有不屑,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皇后,有何面目为先帝殉葬?可怜哀帝蒙在鼓里,百姓也被蒙蔽,倒是让她得了个好结局。
结果今天他听到了什么?哀帝居然早就知道杨惟爱不是他的女儿!
作为男人,崔元启不能想象若自己是哀帝,得知唯一的爱女不是自己的骨肉会做出什么事来,哀帝的作为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哀帝是在拿江山做游戏么?
想来哀帝也是恨的吧。恨先皇留给他一个做不了主的江山,恨先皇对王氏比对自己儿子还好,恨先皇才是将江山做儿戏的罪魁祸首。
那么,他索性也不要这江山了。一个生不出继承人的皇帝,一个没有权利的皇帝,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哀的呢?
崔元启觉得和哀帝相比,他算得上幸福了。至少清河崔氏在他做族长的几十年里很安稳,至少他还有个很强悍的女儿,至少他那强悍的女儿还有个看上去比她阿娘更强悍的小娘子。
他崔元启这辈子也不算失败。
可是杨惟爱和崔崇瑜……崔元启有苦难言。
这一次,也许是他做错了。正如大娘所说,他不该来,也不该说破这件事。聪慧如杨惟爱,她定是已经猜到当年崔崇瑜与她和离另娶王钰的真相。
对于长公主的声誉,杨惟爱看得不重。就算她知道自己不是哀帝骨血,多年的强悍让她不会对任何人示弱,也不会对任何人低头。她就是大隋的大长公主,这一点不是因着血缘,而是她自小到大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已经深深刻入骨血,任谁也不能动摇。
除了没有杨氏血脉,她没有哪一点不是大长公主。
彪悍如她,知道崔崇瑜居然为着这样一个理由,为着保护她而抛弃她,她的感受绝对不是欣慰感动,而是深深的耻辱。
作为大隋的大长公主,居然要牺牲驸马的清白,换来自己的苟且偷生。杨惟爱觉得这简直就是比她身世秘密更大的打击和侮辱。
王旭来和王钰已死,王寅思也已登基,还有王钰留下的两个女儿,她不管那两个小娘子是不是崔崇瑜的骨肉,她定要叫他们知道什么叫长公主威严不可侵犯。
慕扶疏磨蹭着,直到文老郎君带着大郎二郎过来的时候才去见杨惟爱。
这时候杨惟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至少表面看着是平静下来了。
她目光柔和,举止高雅,言谈清新,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既有作为晚辈对长辈和兄长的尊重,又有长公主的高贵闺范,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不符规矩的地方。
文老郎君自身虽有些不羁,在女眷面前还是可圈可点的。问了杨惟爱蜀地的一些情况,又问了家里的妇孺如何,杨惟爱一一回答,命人将留在蜀地的文家众妇人托她带来的物件拿了出来,都是些衣物靴子等物。
这个时代不但缺粮,布匹也缺。慕扶疏有棉花和改良的织机,能将棉花织成棉布,这就比他们平时穿的麻布或者丝绸舒服多了,既吸汗又轻便,慕扶疏和杨惟爱都大手笔送给文家各房夫人们好些,她们便各自为自家郎君和小郎们做了衣服,这次都托杨惟爱带来了。
叙完话,杨惟爱留他们用了午食,最后还毕恭毕敬将他们送出院门。
慕扶疏长舒口气,看来杨惟爱比她想象中坚强。
杨惟爱带着慕扶疏回了月影楼,坐在长榻上不语,面色不是很好看。慕扶疏给她倒了果汁,小心翼翼的端到她身前,杨惟爱俯身喝了一口,淡淡道:“放着吧。”
“阿娘,是不是在生崔……的气?”
杨惟爱点头:“生气,他不是没脑子的人,居然会被这件事胁迫,简直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慕扶疏低声道:“许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吧。”
想起自己的穿越,又如何不是当局者迷?她完全可以不去,或者去了也可以磨蹭着等警察到了再一起进去,为何要自恃胆大一个人先进去呢?就凭她有枪有空间?又不是刀枪不入!
其实也是关心则乱吧。她是个冷情的,一手带大的姑姑那样对她,她虽心冷,还是为着她以后的生活,给她设立了基金会。而那个便宜舅舅,一直都有把她当做妈妈替身的嫌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思想龌龊,但不可否认,他是自己那么多年唯一能感受到亲情的人。
逢年过节,总能收到他的礼物,偶尔也会有电话给她,她难得去看他总能换得他一脸激动满足的笑容……
慕扶疏拍拍自己的脸,前尘往事,还是忘却的好。
杨惟爱似乎被她说的话打动了,长舒口气,语带哀怨:“他怎么就那么傻……王钰那样的人,还生了两个小娘子……”她一脸嫌弃恶心的样子,叫人看了想笑又心酸。
“那两个小娘子不是他的。”慕扶疏也一脸嫌弃:“王钰那么丑,还有面首,他怎么会碰他?我亲耳听到他说是找了侍卫……陪王钰……才有了那两个小娘子。”
杨惟爱恍然大悟:“我就说,王钰虽丑,崔郎却丰神俊朗,怎会生出那样丑的孩子……”
慕扶疏捂脸,崔郎……话说长公主殿下您的节操呢?从来没见过崔家两个小娘子的您怎么会说出“那样丑的孩子……”的话?
又想起杨翁,慕扶疏觉得头疼。杨惟爱明显是对崔崇瑜爱恨交加且爱意更甚,对杨翁又何其不公?
可是想起崔崇瑜那可怜的“卖身”生涯,还有戴绿帽产生的两个小娘子,又觉得似乎崔崇瑜比杨翁还要可怜。
大长公主只有一个,前夫现夫对对碰,肿么办?
亲爹和继父都很可怜,她站在哪头比较好?或者,长公主殿下后宫将设左右驸马各一名?
在慕扶疏纠结不已的时候,长公主殿下一拍桌子:“我决定了,不日出征江宁!”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