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鸟儿们像是丢掉了家园奔往河畔去了,暴露在夜光里的三圣庙难得片刻的安宁,月正元把特训班姑娘们从梦乡里喊来集合在老杨树下。中文√网w★w★wく. 8★1 z w .
月正元望望四周声情并茂地讲:“同学们,目前的形势大家都看到,我们的特训班随时遭遇友军的收编和鬼子的袭击;我们的教官,我们的学员中,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一人,几人,几十人被我们自己人关起来;三圣庙,我们不能再留下了!”
“我们去哪啊?”站在排之中的泉清扬低声说。她说的是啊,县城是友军的地盘,像泉清扬、泉梦杨、柳迪等进步青年都被排斥在外不得不回到三圣庙。
“我们去哪?去三圣山!”月正元话音未落,泉梦杨说三圣山是杨叶鸣说了算。
月正元不是不知道望天杨的安危,他说:“从马背小学到冬校、夜校,再到创办特训班、三圣庙学堂,我们的望天杨队长哪一样不是他亲力亲为?如今落得没了实权不说,堂堂一个队长还被关了禁闭,说什么围攻党派来的工作组领导,被扣上反对国共联合抗日的大帽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就是要把不拉屎占茅坑的人拉下来,恢复望队长的领导权!”
“保卫望天杨!奔往三圣山!”泉清扬带头一喊,姑娘们齐声呐喊。
月正元本来想和杨燕一起走,但杨燕执意要留下,说是有泉龙杨和杨叶鸣的支持,一定干出个样子来。他越想越觉得:这样耗下去,不仅会毁了自己,而且会牵连到特训班。所以决定叩拜之后,就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老杨树了。
姑娘们一个个双膝跪倒,泪如泉涌。
月正元站起身,大家起身等待命令。
月正元望着老杨树默默地祈祷:“燕儿请原谅,在你困难的时候,我离你而去……可我不能不走啊!”
泉清扬理解他的心情,说:“留下杨燕的游击队,他们会网开一面。我们走吧。”
月正元有一种预感,再呆在杨树湾,不仅仅是挨打受辱的事情,恐怕要连累杨燕和泉清扬她们了。而今天的离去也可能是一次灾难,他看到前面是一条坎坷、布满沼泽、荆棘的路!狂风怒号,他孤独地前行……
“你要走!去哪里?”杨燕抱着明楼突然站在他的面前。
“没……没有!”
“正元!别再骗我了,刚才你的话听见了。”
“是,我不能不走。”
“我们不走,行吗?”杨燕惨然地恳求。
“你可以留下,但我不能不走。”月正元非常坚定。
“现在的形势紧迫。月正元,这几天你的态度和言论你或许不知道,但旁观者清。要不是我老爹出来,还不知你会什么样子?二哥能绕你,泉家兄弟能放过你吗?一天耷拉着脸,好像你女人被谁诱惑了似的;还喝醉了装傻,也就骗得了女人,能瞒过他们吗?”
“打了我,还要让我感恩戴德?这比爷爷被打成右倾什么两样?让岳丈门里的人打了!将来怎么抬起头?好了!好了!你不走,我走!”
“月正元!我要说,老爹教训女婿、舅子打妹婿哪里错了?为这点事你要离开学校?”
“我哪里敢生老爹的气?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是那杨叶鸣算哪路熊?拳打脚踢还不过瘾,还要在脊背上踏上一脚。那杨叶鸣和他们,绿柳串鳖算哪路货?什么建设水库?什么修筑工事?什么建校?鬼子来了,一个炮弹炸了!什么收编?要是有反水之心,特训班还有吗?”
“正元!别冲动。你们这一走,不是违背纪律反对联合抗日吗?我们停下来,我去找他们说说,或许原谅我们。”
“这不可能。”月正元态度很固执。
“你就是离开,总该和柳玮、柳仙客、杨叶鸣说一声吧。”
“你可以回去告诉他们啊!把我们都抓了!你走啊!”
“你就是走,总该给我说一声告别吧。正元,我是你老婆。是你娶进门的黄花大姑娘!上次你不辞而别,丢下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又要不辞而别。你不在乎我,但你还在乎明楼吧?”
在怀里的明楼被母亲这么一吵,吓得哇哇大哭。杨燕怎么也劝不住,月正元过去想抱起来,临走时看看明楼,正要去抱手碰到了杨燕鼓囊囊的奶儿,杨燕身子一晃,躲开了月正元,说:“你还想孩子?他没你这个爹!是我在睡在床上,梦里一个魔鬼给怀上的!”
“别吓着明楼!”月正元这一说,明楼不哭了。
“天底下也没你这样的,连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娘们都去运动,你就是奔着南墙不回头。”杨燕说着,解开衣襟,慢慢地取出雪白的馍来,去喂孩子。
“我不走不行!今天在这算是告别了。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月正元说着走到杨燕的身边,替杨燕送回那温热的柔软的馍,那眼泪就滴下去了。
“正元,你再等我一下,一定等我来!”杨燕不再和月正元争辩,他想到解决的办法。
杨燕一口气跑回娘家,见杨柳公端坐在一张桌子前,抽着烟,正和杨叶鸣谈话,也顾不得杨叶鸣在身边,跑过去喊:“老爹,正元也是气糊涂了,自从二哥打了他之后,就想着离开杨树湾,就像马儿红云——犟!”
杨燕见杨柳公不急不躁,提高了嗓门喊:“他现在带特训班去三圣山了!”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随他去吧。”杨柳公说。
“爹!三圣山一些地盘腾出来给圣道岭的移民了,他带特训班去不是有意为难吗?他要跳井,他的耳朵挂不住井沿啊!”杨叶鸣说着长叹一声。
杨柳公对杨叶鸣说:“正元的事你们还要多操心。”
“我送酒给泉专员,可是他怎么也不要。最后,我放在他家门口了。后来他还是收下了。”杨叶鸣看看杨柳公。
“收下了?”杨柳公问。
“我亲眼看见泉专员出来看了看,还是收下了。”杨叶鸣肯定地说。
“那你还不替正元谢谢你二哥?”杨柳公指使杨燕说。
“我为什么要谢他?那酒说不定他自己喝了呢。他打了正元我还要感恩不尽?”
杨叶鸣笑了笑说:“不揍他一顿,还不知正元说什么疯话?干什么傻事?”
“啪—”杨燕一记耳光打在杨叶鸣的脸上,“正元就是错了?也到不了你来教训!”
“你竟为了他一个混蛋打我?我是你哥!”杨叶鸣抚摸着火辣的脸。
“你打了他,就是打了我的脸。我今天就是让你知道。”杨燕说着又举起手,忽地扇了过去—
杨柳公一把将女儿的嫩手抓住,“放肆!你还有脸在这撒野?要不是看我这张老脸,看你大哥的面子,他几个月正元也早成了右倾。如今他还不收敛,因为砍树的事去找人家,要不揍他一顿,说不定要跑到县里、省里……丢人啊!还抗战教官?看不清国家形势。”杨柳公放下烟卷,“他那牛性子不改,比他爷爷还残!早晚也会毁了你—你是他的杨燕,别把他当孩子一样疼着、护着,要时时提醒他,就少犯错误。”
“老爹!”杨燕扑通跪下,热泪盈眶,“他也是特训班的教官,管着近百口子姑娘,也是有脸面和尊严的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打成那样!他都没有埋怨你一句。怕什么?怕我回来闹腾。我来就是想让二哥给他陪个不是,给他一个面子,老爹,你就随了我们心愿吧。就是你看在你外孙明楼的份上……帮这个忙吧!”
“你想过你哥的感受吗?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想你们有出息,没想到因为你、正元,我的老脸丢尽了!就是老爹允许他撒野,可泉家能允许吗?是我看不下去了,让你二哥揍他!他装醉卖傻,看他办得蠢事——把特训班带走了!论政治月正元就是一根筋,讲革命还不如一个上学的孩子!他已经把大哥拐进去了,我看下一步就是女儿了!”
杨燕见老爹越说越来气,含泪说:“月正元的爸妈曾救过大哥的命啊!再说了,当初正元组建特训班是大哥的指示吧!如今怎么啦,你们背着我大哥对正元如此狠心。”
“望天杨留党查看,行政职务被撤职,现在让他去了卧佛岗修水库。如果再被正元株连,会怎么样?现在叶鸣只是代理,你要理解他。”
“爹!月正元为教育被杨叶鸣打了,够丢人的了!可二哥又踏在正元的背上……”杨燕越说越难受,最后控制不住哭了。
“老爹,你听我解释……”杨叶鸣站在老爹的面前,看着那饱经风霜的脸。
“……叶鸣,你先出去。”杨柳公让二儿子出去,把杨燕叫到跟前,压低了嗓门说:“有些话不能在你二哥面前说,正元去不了三圣山,即使去了也救不了望天杨。”
“为什么?爹!”
“你大哥根本不在三圣山。他是被副队长关押了几天,后来爹疏通了泉龙杨的关系,带走了你大哥!”
“去哪里?”
“圣道岭建设水库,你大哥在那里劳动教养。你们不妨去他们那里躲一阵子。走吧——”杨柳公转过脸去,摆手示意杨燕快走。
大哥出来了,正元有救了。杨燕笑了,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两排白玉米似的牙齿。
“正元是匹犟马儿,你要劝说月正元去,你就立大功了。”杨柳公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爹的信给你了,动员正元看你的了。”
杨燕接过来激动得热泪盈眶,慌忙给老妈磕了头,“我替正元给您叩头了,爹!将来正元有出息了,一定先想到您。”
“走吧。不管什么困难,这都是你们的家!到了圣道岭,去泉龙杨家看看。你们虽然不成夫妻,但人家把你当朋友。快回杨树湾,晚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一滴老泪落在桌子上那把宝剑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