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杨回来已经是在五天之后了,这个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的人似乎把那单独度过的几天连同那些伤痛的过往一块忘记了,正常得让张雨宁无从责怪,也无从适应。
张雨宁不知道应不应该去问他这几天的去向,程杨似乎有意地把那些时光遗忘,那提起是不是真的好,她也无从判断。
两个人的沉默被尖锐的来电铃声打破,张雨宁看了一下手机,接了起来,然后电话那头有些颤抖的声音宣告了所有童话的结束。
邵玉霞在餐馆里晕倒了!
这一晚,闪着红光的救护车穿过漫长的街头把所有东西带往了地狱!
张雨宁到医院的时候明晓梅和黄红芳正在急救室外边焦急地等着,红色的急救灯亮得刺眼,所以在看着那里的时候,眼睛刺痛,泪水难耐。
张雨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只是在明晓梅说明事情经过的时候,握紧着身后跟着一起来的程杨的手。
这是她第三次在急救室外边等人,突然在想,那时候邵玉霞是以什么心情来等待自己的苏醒的呢?会是现在她这样,迷茫得不知所措吗?
医生出来的时候,看到她们也微微停住了脚步,然后抬脚就走,叫家属跟上。张雨宁坐在一声面前冷静地听完了所有的话,然后沉默了很久,在医生担心地想出声询问的时候,说:“能治吗?”
张雨宁不知道肝癌是怎么样的一个概念,她的世界离这个名词似乎一直很远。于是当她现在发现它到了身边的时候,她看不清这个名词背后隐藏的含义,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它常常与死亡挂钩。
作为医生的很难对她的答问有让人满意的回答。你说有的治,言外之意就是能治好,但肝癌能治好的案列屈指可数。如果你说不能治,它却又有方法去治,放射化疗,生物治疗和手术治疗都是方法,但也仅仅是方法。
“病患四分之三的肝都已经硬化,而且癌细胞已经有扩散迹象,手术切除已经不适用,生物治疗倒是可以试试,后期结合一定的放化疗,能一定程度上延长患者的寿命。”医生突然停了下来,预言又止,“只是,这医药费上面,可能会贵一些。”
张雨宁点头,“能治就好。”
医生叹了一口气。
程杨看到张雨宁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着急地迎了上去,“怎么说?”
张雨宁靠着墙,抬眼看他,明润的双眸平静得毫无情绪,“肝癌,晚期!”
程杨被这几个字砸得有些蒙,喘气都不大利索了。
“医生说能治。”张雨宁把话扭曲了些,双手有些颤。安慰似的拍了拍程杨的肩膀,转身去邵玉霞住的病房。
程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沉重。
明晓梅和黄红芳看见张雨宁来了,也急着问情况,但听了脸色都不大好。张雨宁没有心情去安慰这么多人,整个脑子都在想要怎么跟邵玉霞说。
隐瞒肯定是不行的,治疗需要病人的配合,瞒不住。但是说了,张雨宁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承受。
“你妈最近老是说疼,吃又吃不下,消瘦得都不成样,叫她来医院检查一下死都不肯,我看她就是怕花钱。”明晓梅抹着泪,话语都是对邵玉霞的心疼。
黄红芳拍了拍明晓梅的肩膀,“你也别说了,现在癌症又不是不能治!”
但这句话到底说出来能安慰谁?
张雨宁现在有种想扇自己耳光的冲动,整天沉浸在所谓的情爱里,身为女儿的却连自己母亲有病都没有留意到。
哪怕只是早一点,或许都不会那么严重。
“明姨,你能把我回去收拾些东西过来吗?我打算等我妈醒!”
明晓梅看了一眼沉稳如松的张雨宁,最终点头,“我去收拾,你好好陪她!”
张雨宁如今已经足够的沉稳和冷静,所以在坐在病床边等邵玉霞醒过来的时候,安静得像个睡着了的人,只有那双闪着些微水光的眼提醒着别人她还活着。床头的灯发出昏黄的光,把一个有些冷寂的空间点缀上了一丝温暖,但微弱的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张雨宁很少会细心地去打量一个人,这种不甚在意从父亲离世开始就在她的血液里蔓延,当每次认真地去,都是在有事情发生之后。
邵玉霞以往的身材并不瘦弱,她曾经用这副身躯挑起了一个家,而如今一六多的身高,因为骨架比较大,尽管并不胖,但总会让人有种体格健壮的感觉。但如今那副身躯有些佝偻,圆润的脸尖了很多,皱纹遍布,头发也有些染上了白色。似乎一夜之间,这个人从四十走到了六十岁,而那些岁月的流逝,是张雨宁没有留意到的。
作为女儿,她忽略了她。作为她在这边唯一的亲人,她给的关爱不够。如果自己的事不是那么多,如果不是她太放心,那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医生说她的肝四分三都已经硬化,那么在自己出事的那段日子里,她就应该已经感觉到痛觉。那到底要多少的毅力和多宽厚的爱才能为了不让子女担心而独自承受,硬撑?
这一刻,她痛恨自己!
邵玉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这个经历了大半辈子艰辛的女人用那双浑浊的眼紧紧地看着坐在旁边的张雨宁,然后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杯压抑的伤痛和愧疚。
“要哭就哭吧丫头!”邵玉霞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慈祥的,仁爱而宽厚。
张雨宁在瞬间抑制不住地颤抖,被平静外表所压抑的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流下,而后狠狠地砸在了下来,消失在衣服上,可她依旧没有表情,“妈,对不……”
邵玉霞似乎预料到了她的话,“宁儿,妈妈最不希望的就是你跟我道歉!”
有道歉就意味着有伤痛,无论深浅。
“或许你觉得你忽视了我,对我的关心不够,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故意骗你的,故意隐瞒你的。”邵玉霞很平静,而这一刻,一旁的程杨似乎看到了几十年后的张雨宁,“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张雨宁一脸的平静被瓦解,低着头任由眼泪悄无声息地坠落,咬紧的牙关似乎正表面了这个人的隐忍和压抑,“为什么要瞒着我?”
邵玉霞的隐瞒似乎是对张雨宁的折磨,那无异于不信任和不安心的举动把她作为女儿的身份的抛却和否定。尽管那不是她的原意,但对于张雨宁来说,是对她有多不放心,才会把事情瞒得那么紧?
“你性子坚强独立,一旦知道,你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想办法。我太清楚了,与其多然一个人担惊受怕,倒不如不让你知道。”邵玉霞像是在对一个人陈述她的想法,不需要你认同甚至不咨询你的意见,这与张雨宁如出一辙。
“那现在知道还不是一样吗?”张雨宁从她的话语里听到了她对自己的不放心和对这个病的妥协。
“所以记下来我会听你的,我会认真治疗,你也不要做其他多余的事了,答应我!”不是祈求,是命令。
张雨宁不知道邵玉霞什么时候学会那么强硬了,但她明白她的不可置疑不过是想让大家都过得舒心点。“告诉我,什么时候发现的?”
“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去县医院那里检查过。”那时候张雨宁受了伤,没有回家。
张雨宁握紧进了双手,她很难想象当她知道结果的时候使用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去接受的。坎坷不安到无法倾诉不敢说出口。
那一份被放大的恐惧,她用了什么样的毅力才压了下来!
“对不起……”似乎除了这三个字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词能够表达她的心情,沉重到连尾音都发不出。
邵玉霞要的不是道歉也不是她的愧疚。作为父母的都想自己的孩子好好的,所以就算是在这个时候,她仍不希望看到哭泣的张雨宁。“宁儿,我不希望以后再看见你的眼泪了!”
有些哀求的,在话语落下的时候,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想让她好受些。
程杨沉默地离开了病房,把一室的寂静留给了面临苦难的两母女。
这是一个注定的不眠之夜,邵玉霞是清醒的,她不累。张雨宁是清醒的,很累,但睡不了。
还有一个无法入睡的,在这天的凌晨,踏上了前往洛杉矶的飞机。
任熙远在飞机上打开了很久之前张雨宁送给他的唯一一份礼物,那支银色的钢笔像第一次打开的时候那样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银色的笔身折射着微光,漂亮的让人觉得诧异。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这种档次却让他觉得喜欢的礼物,好像透过这支笔就能触碰到那个一直有些淡的人。所以在收到又拆开了之后,他近乎白痴地用了很长时间把它恢复成原样,放在了房间的一个小柜子里,舍不得用。
但这次离开,他不知道要多少时间,但是他想离她近一些,所以把它带了出来。在上机之前,他身子不受控制地拨打了她的电话,像一个吸毒的人,在脱离了毒品之后,连行为都不由自主。
可是接通了之后要说什么,他也不清楚。仅仅是觉得,突然很想她,哪怕只有声音也好,也想再听听。
但是,那边一直只有一个声音在提示他,她把手机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