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悄悄递过去一张面巾纸,接着说:“我的工作性质跟侦探类似,只能给出得到确凿证据链支持的、无可辩驳的事实,不能把推理出来的、尚未得到证实的东西告诉你,以免造成心理暗示。”
说到这里,罗杰提高声音,郑重其事的说道:“我现在能够明确告诉你的事实是:你不是从一出生就在现在这个家庭的!如果你想搞清楚自己的身世,只需要做两次亲子鉴定即可,跟你父母亲做一次,再跟毕节的被拐家庭做一次——我这里有从他们那采集来的dna样本。”
王继业木然坐在椅子上,呆滞的目光穿过罗杰的肩膀落在黑色的窗帘上,屋内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罗杰也没有说话,低头打量着案头的照片,静待对方做出决定。
“鉴定什么的,不必做了,你调查出来的这些,全都是真的。”王继业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无奈,“真是奇怪,这些记忆以前到底被隐藏在哪个角落里,怎么一下子全跑出来了。”
“人在精神上遭受到重大的打击时,为了自我保护,意识会自动的屏蔽那些有可能勾起创伤回忆的记忆,但是在梦境中,意识的审查和拦截作用减弱了,于是这部分记忆便想方设法,以做梦的形式进入意识。”
王继业瘫软在沙发上,用呓语般的声音讲述自己的记忆:“我有个溺水的经历——有天爷爷午睡了,我跟在几个大孩子后面到山上捉竹鼠,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掉到池塘里去了,叔叔家的堂哥刚好从那经过,把我拉了上去。”
“我想这对应的应该是梦境的第一个部分。”
“被拐后,我被人贩子带到县城汽车站,那里有负责接应的两个男人和另一个妇人,还被那个妇人拐来的一个小男孩,那个孩子胖乎乎的打扮的干净整齐,一看就是家境不错,可是他比我还小几个月,可能还没两岁大,胆子特别小,总是死死拉住我的手哥哥哥哥的叫,让我带他回家,带他找妈妈,可是我…”
王继业说不下去了,用力合上双眼,两行热泪从眼角喷涌而出。过了几秒钟,他强忍悲伤,抽噎着说道:“我被带到了新家,老爸老妈和颜悦色,想方设法的哄我开心,给我买好吃的、新衣服、玩具,可我总是开心不起来。大概过了半个月吧,他们就带上我回家祭祖,并且把我的新名字加到奶奶的墓碑上,可是我整天哭丧着脸,惹得爷爷发脾气了,说我不是王家的种,不能把名字刻上去,要再磨掉。结果他们父子俩大吵一架,彻底闹翻了,只好不了了之。这也是爷爷一直不愿意过来跟我们一起住的根本原因。”
“这些年来,父母亲都待我如同亲生骨肉,这些记忆也早已湮没无踪,可是自从弟弟出生以后,我察觉到他跟老妈和老爸之间的那种亲昵竟然是我完全没有体会过的,似乎我跟父母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墙。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而那个噩梦,让我无法入眠的噩梦,里面有种陌生的熟悉、似曾相识的味道,直觉告诉我,那里隐藏着能够帮助我打破那道墙壁的东西,所以,所以我才会执意请你帮忙,甚至不惜顶撞欺瞒老妈。”
随着回忆的渐渐深入,王继业的情绪慢慢恢复了正常,眼神重新变得清亮。
王继业的坚强大大出乎罗杰的想象,不禁暗暗点头,同时诚恳的给出建议:“阿业,为了稳妥起见,鉴定还是要做的,这对于你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来说才是认真负责的态度。”
罗杰进一步解释道:“人的记忆并不是那么可靠的,意识不但能压制它稽查它过滤它,而且可以轻而易举的扭曲改变它,这也是心理学家能给人植入记忆的根本原因。”
王继业点点头,用纸巾把脸上的泪痕完全抹去,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杰哥,我听你的意见:做亲子鉴定。不过,在结果出来之前,希望你能帮我应付下老妈,她疑心病很重,万一发现我来过这里的话……”
“不用担心,我会酌情处理的。”罗杰抬起头,看着已经变得从容淡定目光坚毅的王继业,提醒道:“你的噩梦对你和你现在的家庭来说,就是巴西雨林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触发了不可逆的连锁反应,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生活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轨道上,这,你必须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罗杰加重了语气,“你海阳老家那边的村民警惕性比其他地方要高得多,我虽然是乔装打扮的,但毕竟是陌生人,打听的又是别人家的私事,估计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你父亲耳朵里,所以,你要尽快处理。”
罗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金属盒,轻轻放在王继业面前,“这是毕节夫妇的dna样本,你拿去吧。”
王继业的目光仿佛被粘在盒子上,表情僵硬,极其缓慢的伸出双手,一点点的将盒子捧起来,仿佛里面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
当他把盒子小心翼翼的放进口袋,准备告辞离开之前,直视着罗杰问,“杰哥,假如亲子鉴定的结果证实了你的推理和我的记忆,从旁观者的角度,你觉得我的人生是不是个悲剧?”
“悲剧也好喜剧也罢,其实往往取决于当事人自己的主观态度,而不是事物本身,也就是说,同样的人生同样的际遇,你既可以把它看作悲剧,也可以当成喜剧:假如你把有限的人生当作一种体验,那么酸甜苦辣咸的五味杂陈才能算作完整的体验,才是幸福、是喜剧,反之,如果你认为人生的每一天都应该快快乐乐的,远离所有的烦恼和不幸,那么99%的人生是痛苦的、是悲剧。”
罗杰起身绕过桌子来到王继业面前,把双手握住对方的肩膀,直视他的双眼,用发自内心的真诚说道:“从我个人的立场来说,尽可能的去体味人生本身才是最大的乐趣,哪怕其中有许多艰辛。”
“谢谢你!”王继业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目送王继业的法拉利驶出停车场,汇入马路的车流之中,虽然耳畔的马达声依旧刺耳,可罗杰明显感觉到,车速比以前慢了很多。
罗杰摇摇头,抬手拉上窗帘,走到休息室倒上一杯红酒,然后在沙发上躺下,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墙壁上的一副油画:一位沐浴在圣光中的妇人用温柔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襁褓中赤裸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