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死在元宵节的前一天。
像是预示着新年终究要过去,春节的脚步亦不会迟疑片刻的来到。
那天向南下了课后准备去给叶苏买一件新年礼物趁着明天元宵节送去,结果刚到宿舍便接到了颜君的电话。
他不知道颜君是怎么知道自己宿舍的电话号码的,但是听见颜君的声音自话筒那头传来,向南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像是一种遥远的感知,下意识的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颜君的声音尚算平静,只是说叶苏想他了,让他现在去往生居。
外面的天空已经有些灰蒙蒙了,几只灰色的鸟从宿舍楼前的梧桐树枝间飞过,发出几声不明意义的叫声,向南站在电话机前,有一瞬间脑子有些空白,等回过神来时,颜君早已挂断了电话。
向南拿了钱包和钥匙出了门,走到三楼的时候碰到了曹秋冬和叶伟几个人,几人见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都有些莫名,正准备停下问两句,却见向南根本就没看他们,径直从身边走过去了,曹秋冬与许斌对视一眼,有心想叫住他,向南却早已奔下了台阶走得不见踪影了。
向南在学校外面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往生居而去。
出租车司机在往生居那条巷子口将他放下,向南把钱丢在位置上,推门下了车。
他觉得自己可以保持如往常一般的镇定,却在看见那条熟悉的巷子时,双脚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从耳边跑过的风如这个季节一样干燥、凌厉,风刮过脸颊,吹得眼睛生生的疼,向南眯起眼睛,前方往生居的门匾已经近在眼前。
站在门外,依旧能听见里面鼎沸如潮的声音,那是宾客的狂欢。
向南跨过大门,目不斜视的进了后院。
走过冗长的回廓,叶苏独居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刻,向南突然犹疑了。
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向南在身边,奶奶临走前拉着他的手,斑驳苍老的脸上浮起痛苦与欢愉的神色,她说:奶奶要走了,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向南重重的点头,眼泪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砸在奶奶干如枯槁的手背上。她又说:你的性格太容易吃亏了,以后要多留个心眼儿。向南还是点头。
奶奶已经很瘦了,抓着他的力气却出奇的大,就像明白生命的轨迹终究是消逝,骨子里却还是残留着些许不甘。
向南看着她仰起头,呼吸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痛苦,然后她的瞳孔慢慢由深色转为死灰,最后终于渐渐的闭上了眼睛,整个房间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连自己的呼吸都映衬出几道回声,向南想,那时候他是痛苦的,大概因为太痛苦,所以连声厮力竭都失去了力气,只能傻傻的抓着奶奶慢慢失去温暖的手,傻傻的默默的掉眼泪。
当空间突然重叠,向南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叶苏。
直到颜君的身影出现在小院的门口,俊雅的脸憔悴万分,对他说,“进去吧,他在等你。”
向南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然后从颜君身边走过,进了叶苏敞着门的卧室。
刚踏进屋子,屋子里那股浓重的充满死亡的气泽便钻进了身体里,向南心里一空,压住那些拼命的想要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难过,一步一步的往床边走去。
床上的叶苏双眼紧闭,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曲感,向南知道这是病状作祟下的结果,叶苏的双手放在被子外面,指甲已经深得看不清其中的纹理。房间里明明开着暖气,向南却觉得心凉透了。
大概是他靠近的动作太明显,叶苏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时,艰难的扯动嘴角想要挤出一丝笑容,但是并没有成功,向南一把握住他的手,很轻很轻的说,“新年快乐。”
叶苏看着他,说,“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已经浓稠的听不出话里的含义,向南一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垂在床边紧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却毫无察觉,叶苏却像是看穿他的意图,把手伸在半空中,等待向南将那只快要流血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从前的叶苏是美好的,眼睛弯弯如同堤边杨柳。陌生青芜花开荼靡,于他不过浅显的美景,在叶苏残破的身躯里,是一颗洞察世事的七窍玲珑心。
“向南啊,”此刻,他依旧用那副藏满了情绪的眼睛望着向南,幽幽道,“我开始害怕死亡了。”
这个说着我害怕死亡了的男人,十年光阴于向南的记忆中鲜明得如同日记扉页上的手指印,鲜红的一枚,纹理清晰分明,大概也会褪色,即使如此,却终究已在人心上刻下烙印,余生难忘。
向南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他只能握紧叶苏的手,想以此来给他传递一些生的力量,叶苏却依旧眸光沉沉的望着他,瞳孔后面似藏着千山暮雪般的深沉内敛,他微微掀起苍白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能奔跑,不能做激烈运动,甚至连做|爱也要承受心脏跳动太快而停止的风险,在颜家,我是死了连祖坟都入不了的野|种,我从不在乎这些,我这样对自己说,其实我还是在乎的。我母亲那个傻女人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牺牲了一生,我绝不会再重蹈她的覆辙,所以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对任何人动心。但世事难料,终究是可惜了。”
他说:“我十五岁之前很怕自己会一睡不醒,后来渐渐大了,开始明白对死亡的恐惧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别人能与我感同身受,我开始藏起这种害怕,让自己变成看上去从容淡定的一个人。这段时间我偶尔会回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我发现,这十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时光。在南方那个小镇上,在颜君的家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向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时候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在想,这样的人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万般宠爱的,而不是孤零零的接受着命运再三的考验……咳咳……”
叶苏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猛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声在空寂的卧室里串成诡异的符号,让向南错以为死神就要带走叶苏了,向南近乎疯狂的紧抓着叶苏的手,一边轻柔的拍着他的背脊,“叶苏,不要说话,好好休息,你会没事的。封厉跟我说他已经找到跟你匹配的心脏了,只要手术你就能好起来的。”这样的话甚至连向南自己都不相信,若封厉真的找到了,又何必拖到现在。
叶苏终于停了咳嗽,笑着看他,迂回的嗓音里似含着无尽的留恋,“向南啊,我舍不得你们。”
舍不得这个世界。
舍不得这些朋友。
舍不得喜欢的人。
太多舍不得组成人生杂陈的五味,因为知道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想要提前做好道别,说我舍不得你们,让你们知道,我是真的舍不得。
向南把头埋下去,轻轻抵在叶苏的手背上,声音嘶哑的说:“那就不要走,叶苏,坚强一点好不好!”
叶苏淡淡的笑,声音脆弱如瓷枕上的花鸟,一触地即碎,“我坚强了半辈子,太累了。”
向南用力的摇着头,哑着嗓子喊:“不够,不够叶苏!”
“这家往生居里有我大部分心血,我已经把它转到你的名下,麻烦以后帮我好好照看着。”叶苏说,手指艰难的抚上向南的头顶,这个少年的身体里住着自己的朋友向南,让叶苏感到了无生趣的生命里还有这么一丝如沐春风的喜悦,“说不定我也会有跟你一样的境遇,还有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所以向南啊,不要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
窗外的天空完全黑下来了,屋子里没有开灯,向南坐在床边,维持着下午那个姿势,双手握着叶苏已经冰冷的手。
颜君站在门外,仰起头望着头顶墨黑色的天空,天边偶有两颗星子,也微弱得几不可见。有透明的水泽自眼眶滚落下来,延着他英俊的脸颊缓缓流下,在下巴处汇成一股,然后如同世间所有飞蛾那般扑进火里。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噪杂的脚步声。
封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门口,沈清澜紧跟其后,两人看见卧室门口红着双眼一脸泪痕的颜君时,终于顾不得平日的从容和风度,大步奔进了卧室。
叶苏合衣躺在那张有些年头的雕花木床上,面容端庄而安详。
向南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看见封厉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滑出晶莹的泪珠,嘴角却上扬起微微的弧度,轻声说:“别吵,叶苏睡着了。”
封厉觉得眼睛胀得疼,大步走过去将向南拉起来抱进怀里。沈清澜站在床头边上,一时间脸上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封厉将怀里的人搂得死紧,视线慢慢向下,落在紧闭着双眼的叶苏的脸上,手指微微用力,终于将内心所有的悲怆全数压下,问随后走进来的颜君,“走的时候痛苦吗?”
颜君低沉着声音答:“没有太多痛苦。”
封厉压抑的叹了口气,“安排后事吧。”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