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之内,众生芸芸,每一日都有无数的诞生,也有无数的消亡;苍穹无尽,浩瀚无边,每一次诞生都显得如此渺小,每一次消亡都显得格外仓促。无论是人、是仙、是妖,置身偌大的天地间,就如尘埃一般细微。就算亿万尘埃相加,也只不过是寰宇中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罢了。
如果无穷的寰宇是一副辽阔的画卷,那么任何人都是一小段随手勾勒的线条。无数次落笔,能够完全契合的存在,几乎了了无几。百万年间,数以兆记的错过,才能换得一世的机缘。如此受命运眷顾的两个魂灵,他们甚至只需神交片刻,就能读懂对方所思所想,而墨仲离和孟然正是这样难遇的知己。
一直倚靠在洞口等待好友的狸猫只是与飞过的鸦天狗对视了一眼,便从对方的眼神中知道了答案。在四目交错的瞬间,他也用自己澄亮的双瞳送出了离别的赠言,然后渐渐消失在自己唤出的迷雾之中。
“就这么说定了。”墨仲离用简短的微笑回应了好友的送别,接着深吸一口气,消失在大海的彼端。
离开东瀛海岛之后,鸦天狗片刻也没有停留,一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往咸阳。如今距东渡出发之日,已经过去了三年。当初的豪言壮语和这些年的了无音讯,让他们饱受骂名,徐福更是为不少修道中人所唾弃。有人说他为谄媚嬴政,而妄夸海口;有人说他不自量力,客死他乡;更有人诬蔑中伤,说他以此事为由,向陛下诓骗钱财女色,继而隐姓埋名,躲在某处享乐。
长生药一日没有出炉,就会有千百种说辞时刻如芒在背。
现在,只要琉璃七彩瓶中这几颗丹药出现在帝王的金殿上,一切谣言乱语就会不攻自破。所有东渡人的信义和清白,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墨仲离自然不敢懈怠。经过几轮日月交替之后,他终于到达了咸阳城下。大秦的旗帜屹立在雄伟的城门之上,向世间所有生灵炫耀着这个帝国的强大。
“在下墨仲离,昔日随御医徐福及三千志士奉陛下诏命,东渡寻药,历时三年。如今大功告成,故送仙药面圣复命!请将军通传!”墨仲离落地收翼,从怀中掏出陈旧的诏书高高举起,字字铿锵地向城门上的守将喊话。沉寂片刻,大门缓缓打开,一声嘹亮的嗓音响起:“奉陛下喻,迎大秦功臣归乡!”
只见瓮城中早有几列整齐英武的秦兵夹道开路,为首的领将更是亲自出城相迎:“墨先生,请上马随我入宫,觐见陛下!”墨仲离看了一眼领将背后的高头骏马,绝非是凡人可以驾驭的宝驹,在马中也属万里挑一的国士。能乘此马入宫觐见,几乎等同于封侯拜相,可以说是无上的荣耀。
鸦天狗的内心顿时就澎湃了起来,自己作为信使还都,这匹马不仅仅是赐予他的奖励,更是对他们所有人的认同。当年在质疑中背井离乡,后来又承受着妄言猜忌,现在总算是有了结果,有了定论———他们不负圣命,他们是忠臣义士。墨仲离一步跨上马背,右手托起诏令举过头顶,左手扬起缰绳,昂首扬眉地对领将说道:“将军请前面带路!”
过了瓮城,一进街市,这里是更加热闹。百姓们相互传颂:“徐福成功了!徐福成功了!”但凡听到消息的人几乎都聚集到了前往宫门的路上,整座咸阳一时间万人空巷。墨仲离内心从来没有如此的满足,这几天来的饥饿和疲劳一扫而空,满面容光地扫视着人群。所有的眼睛都带着羡慕和崇拜地看着自己,唯有不远处墙角的黑衣男人和身边的白衣女孩对长生药的风采不敢兴趣,只是朝这边扫了一眼,便离开了。
他们转身之前,墨仲离无意中发现那个男人的眼睛是奇异的蓝色,而小女孩的眼瞳则是和蛇目一样的竖瞳。这不是佩瑟和小白蛇么?
墨仲离连忙勒马,想叫住这两个人,却一下愣在原地:“他们俩叫什么来着……咦?我要做什么来着?”前面带路的领将见他停了下来,便回身说道:“墨先生,陛下正在宫中等着你献药呢!”
“哦!我要去献药复命!”鸦天狗着魔般自话自说了一句,随后回复:“抱歉,我们继续赶路吧!这里离宫门还有多远啊?”守将转过头去,低声说:“快了,就快了。”
“哦……啊!”墨仲离突然感觉身下一空,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周围就飞出来了四条带锈的铁链,牢牢绑住了他四肢,将他又从地面拽了起来。
这会他虽然仰面朝天,但总算有时间看清周围的情况了。百姓,骏马,守将,一切活物都不见了踪影,两旁路边流淌着腥臭的血河,困住自己的四道锁链正是来自血河之中。一个混沌的漆黑鬼影从地面冒了出来,鸦天狗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见他修长锐利的鬼爪直直刺入了自己的胸口,一把将自己的心脏连着七彩玉瓶一起拽了出来。
“不!”墨仲离惊恐了大喊了一声,惹着身前的将军急忙勒马,回头问道:“墨先生,怎么了?”“我……”墨仲离一时语塞,在他眨眼的功夫,血河、锁链、猛鬼都消失不见,自己仍然骑在马上,前面有守将带路,周围的百姓都好奇地看着自己。“没什么……”鸦天狗低下头掩饰着失态的尴尬,继续说道:“我想尽快入宫面圣,这里离宫门还有多远啊?”
"快了,就快了。”
守将的声音又变得异常阴沉,墨仲离这次立刻就警觉了起来,也因此完整地目睹了血河与锁链的由来———路边百姓们的肉身开始从骨架上崩塌,落到地面时,摔成了一片血水,汇集成河;而后所有的骸骨渐渐聚集起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像和面一样挤压、拉扯,最后变成了几条骨链,沉入血河。
墨仲离立即把诏书收回怀中,变出两把鸦爪模样的匕首握在手中,戒备地来回监视着两旁的血河,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铁链。他没想到是,这次铁链是从背后的地面中袭来,直接套住了他的胸口,同时身下也冒出了两只强壮而巨大的鬼手,牢牢抓住了他的双脚。
不等鸦天狗有一下个反应,胸前的铁链便开始向后拉拽。完全不对等的力量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抵抗,就好像地面下有一个力抗万钧的猛鬼正在拼命扯动着锁链,把鸦天狗的身体变成了自己和那巨手恶鬼拔河的道具。
很快,墨仲离的脊柱传来了断裂的声音,自己的上半身被拦胸扯开,拽到了马下,七彩玉瓶也从衣服的断面顺着血迹滚落了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残留在马背上的半个身体越来越远……
“墨先生?墨先生?”这会守将的声音又回归了阳刚之气。墨仲离摇了摇沉甸甸的脑袋,没想到自己竟然在马背上睡着了,还接连做了几个噩梦,看来就是有百年道行的妖族,也不能硬撑几天不吃不睡。
“让将军见笑了,在下接连赶路,以致身体略有不适而已。还请尽快入宫,待向陛下复命之后,某也好安心入驿中休息。”两场血腥的经历之后,墨仲离的身体似乎记起了应有的疲劳,他的脸色逐渐显得有些惨白无力。
“好!那请墨先生跟上了!驾!”守将快马而去,墨仲离也拍打了几下面颊,准备扬鞭跟上。“驾!”落鞭时他瞟见街角有两个熟悉身影,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们,于是飞马而过,没有多作停留。蓝瞳黑衣的那人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而白衣女孩则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真正的好马不但外形俊美、身姿优雅,更要有日行千里的脚力。墨仲离胯下这匹显然属于上等马中的好马。路边的街景建筑不断一闪而过,让他感觉这马能够媲美自己飞在空中时的速度。但是依照这个速度,跑了这么长时间,都足够从咸阳城到函谷关之间往返一个来回了,可现在居然连宫门都还没看见。
“将军,这里离宫门还有多远啊?”
“快了,就快了。”领将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死灵,每个字调都让墨仲离不寒而栗,犹如唇齿间吐出无数千年不化的冰刃刺入身体,毫无防备地瞬间冻结住了前一秒还在奔腾流淌的血液。不对!是真的有几把冰作的利刃正漂浮在自己面前,而他已经失去了双臂!
无论是谁在作法,对方肯定冲着长生药而来!墨仲离急忙朝马腹猛踢一脚,拼命向前逃跑。一层通透的冰晶完美地封住了他两肩整齐的切口,以至于如此巨大创伤竟然没有一滴血液洒落,而他触觉似乎也被冰封麻木了,没有一丝疼痛。想来前几次身体被洞穿和撕裂时,他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难道这些都是幻觉?
可惜墨仲离没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他在这条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一旦稍有减速,便狠心向马腹重重地踢上一脚。虽然他也想自行飞走,可是运过几次功,背上的翅膀依旧迟迟没有展开,现在只能依赖于胯下的这匹骏马了。
也不知逃了多久,这马几步踉跄,活活被踢死在了路中,墨仲离摔到地上,右脚被马尸死死压住。
那些冰刃又如鬼魅般出现在了眼前,停半空中一字排开,似乎是打算作最后一击,了结掉再也无法逃跑的鸦天狗。这时,一道黑影划过天空,将所有冰刃拦腰打碎,随后护在身前,背对着躺在地上绝望的家伙。
“快咬舌自尽!”墨仲离正准备向黑影道谢,却听见对方先急切地督促着自己自尽,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没时间了!快!”地上的碎冰又重新浮到了空中,作势是要合在一起,组成一把巨大的冰刃,将两人一击解决。
虽然这个黑影救了他一命,但是却又立即要求他自杀,实在让人无法理解,而恐怖的利爪和漆黑的肉翅也让这人看上去来者不善。墨仲离正犹豫时,却发现自己的头颅离身体越来越远,正向路边滚动!
原来碎裂的冰刃在空中重新聚集是为了吸引两人的注意力,一小份碎片趁机溜到了鸦天狗颈边,变成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割下了他的头颅……
“我要把长生药送去宫中复命。”墨仲离中邪一般的低语了一声,随后对前面带路的守将问道:“将军,这里离……”不知道为何,墨仲离虽然很想知道这里到底离宫门还有多远,身体却本能的抗拒着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前面带路的守将勒马停下,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奇怪,自己不是应该十分想要尽早入宫复命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问不出口?长老徐福,好友孟然,无数人都期望都放在自己身上,只要把长生药献给陛下,这份沉重的使命就算结束了。届时去东瀛海岛也好,还是回故乡也罢,自己总算能够问心无愧地去面对所有人……只要把长生药……
长生药,长生药,长生药……墨仲离终于想起了大段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他与站在街角的蓝瞳黑衣人对视一眼,随后右手变出一把鸦爪匕首,直直地刺入自己的胸口……
一阵温柔的风拂过墨仲离的脸颊,被摆成打坐模样的他睁开了双眼,而左右两边一直用手搭在他肩上的佩瑟和小白蛇都同时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