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瑟没有立即答应,也不敢答应。不仅是由于对狐妖的忌惮,更是因为对张良的恐惧。然而他从范增的眼神中读出这是一个不容商议的要求,他也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担忧。
以范增的老辣,再加上他对张良的了解,不可能猜不到佩瑟沉默的原因。“放心,张良那小子已经被老夫赶到颖川去了,此时不在刘邦营中。”不知这位老者是站得累了,还是自信事情已然安排妥当,他不等对方回答,直接回身上马。
“到了汉中地界,你把这柄匕首别在腰间,自然有人会接应你。那个千年狐妖见了这匕首,也不会轻易找你们的麻烦。”范增的声音和马蹄声一起消失在雨后的凉风中,留下一柄精致的匕首落在佩瑟面前。
佩瑟从半空中接住匕首的一瞬间,感觉全身经历了一次灼热的洗礼,所有血管和气脉都喷张开来,在他永陷死亡束缚的身体中渴望着生的滋味。
尽管这个不灭的亡灵只经历了片刻重获生命的感觉,但已经足够让这柄匕首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明白,自己身上这不死的诅咒是来自何等至高的存在。而一柄小小的匕首竟然能抗拒那般至高的意志,这样说来,范增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佩瑟不敢再想下去,他原以为自己招致这样的永世诅咒已经足够出格。但离开故土开始游历之后,才知道天地间是何其的广阔。自己不过是一处不起眼的渺小污点,丝毫不影响壮阔寰宇的美轮美奂。
“恩公,你还好么?”目送范增远去后,众人也纷纷从隐匿中现身。墨仲离见佩瑟接过匕首之后就如同中邪一般,一会满脸亢奋,这会又呆若木鸡,于是连忙上前想要夺下匕首,生怕是范增在其中下了什么咒法。
而鸦天狗在指尖接触到匕鞘那一刻,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猝不及防地打飞出去。幸好孟然及时跃起接住了他,要不然此刻远处的崖壁上就该多出一张平摊的肉饼了。不过两人还是被震开了数丈多远,落地时口吐鲜血,被伤得不轻。
身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佩瑟就算真成了木鸡,也早该惊醒。他望着正在运气疗伤的两人,对自己手中的匕首更加惊叹,不由得仔细端详起来。
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匕柄上端镶嵌的一颗红宝石。这块拇指般大小的六边宝石谈不上有多么通透华丽、品色纯正,却让人感觉是一只有生命的眼睛正在凝视自己。
佩瑟根本无法识别宝石周围雕刻的花纹是何意义,只觉得是像树根一样从宝石中散布出来,一直交错蔓延到另一面。匕鞘上印刻的图案倒是很明了,两面各有一株松柏,唯一的不同是上下颠倒。
吸血鬼沉下一口气,打算抽出匕首一睹锋芒,但在缓缓打开一道细缝后,他又立即收了回去。因为锋芒微露的瞬间,他发现那颗红宝石闪烁着轻微的光芒。而墨仲离被打飞的时候,红宝石同样散发出了一道光芒。
“范增应该是让这把匕首认主了,现在只有你可以触碰。”小白蛇好歹位列仙班,对一些仙术也是有所了解。不少仙人花费千百年的时光才炼造出一件宝物,因此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的保护自己的心血结晶。加上认主这道枷锁,是最常见的做法。
“唉。我们才从刘邦那里出来,现在又要跑回去。这么折腾一趟是为了什么呢?”小白蛇的注意力很快就从自己碰都不能碰的宝物上转到了抱怨中。真身被毁后,她一直处于虚弱之中,出发前又逞强说自己已经痊愈。实际上,几个重要的穴位还常常会有灼烧感。
“我来只是为了要一个保障。”佩瑟紧紧握住匕首,看来这份保障让他十分满意。“无论是对付刘邦也好,还是对付狐妖也罢,都无可避免的要面对张良,以及汉军营中一个个深不可测的高人。光凭我们,做不成任何事。唯一能与其抗衡的就是范增。”
让经脉恢复之后,墨仲离和孟然擦干净嘴角遗留的鲜血,在两鼠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佩瑟朝他们点头示意,继续说道:“得到了范增的保障后,再去哪里也就无所谓了。总归是助项羽夺天下,也总归要和刘邦的汉军一战,和我们来此的目的并没有差别。”
众人聚集在这边说了半天,才发现原来一直还少一个人。青羽汐的视线依然定格在范增离去的方向,汗珠从她面颊上古铜色的滑嫩肌肤滚落,玲珑的玉唇轻声低语着:“他是九重天的上位仙人……”
“呸!”韩信一口把还未咽下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真是比泥水还难喝!”泥水到底是什么滋味,韩信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也许在自己最为潦倒的时候,也尝过不少次泥水,才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得了,本想借酒消愁度过一夜,现在也泡汤了。他环视了一圈略显清简的住所,最后还是决定舞剑消遣。这把祖传的宝剑从未离身,随他一起颠沛流离,从巨鹿大捷到攻克函谷,屯兵鸿门。只可惜他和他的宝剑一直都不是主角,只能以旁观小卒的身份,挣扎在生死之间,看着别人挥斥方遒、纵横天下。
本以为离开了目空一切的项羽,自己能在慧眼识人的刘邦手下一展才学。却没想到刘邦被项羽打发到川蜀之后,竟然失落到不再理事,他本人也一直没在将士面前出现过了。自己面见沛公,用一通高谈阔论令其折服的计划彻底失败,反而被莫名其妙地安排了一个连敖的低微文职,与自己想象中统兵将军相去甚远。甚至还不如项羽给他的执戟郎中,至少那是个武官。
想到这里,韩信的剑法也变得愤怒起来,剑刃所指招招生风,把原本平静的夜晚搅得天翻地覆。此刻身处的狭小空间被他想象成无边的战场,何处用兵、何处设伏、何处诱敌、何处决战,斩杀敌将,他都了然于胸。自己若有一千兵马,可保全身而退;若有三千兵马,可与敌平分秋色;若有五千兵马,可小胜一筹;若有八千兵马,可大胜而归;若有三万骁勇,则攻无不克;若有十万大军,必百战百胜。
但是他现在只有一把剑,一壶酒,一盏灯。剑已舞乏,酒是劣酒,灯将油枯。任韩信志向何其高远,现在除了带着不甘睡去,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只要好好活着,自己的满腔抱负和满腹才学总归会有机会实现。
对,活着。这是韩信目前最低廉的期望了,然而上天并不打算满足他。
第二天清晨,当韩信刚从朦胧睡梦中醒来时,几个差吏破门而入,说出了让他差点昏死过去的话:“连敖韩信,坐法当斩。给我拿下!”
把时间退回到一天之前,佩瑟一行辗转来回,终于到了汉中。虽然汉军烧毁栈道对于能够飞天遁地的他们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这一路的起伏崎岖,还是让这群各有道行的能人异士深切体会到了入蜀的艰难,更难想象那些凡人是如何徒步征服这片土地的。
“不行,不行!我要好好睡上一觉。除非我要魂飞魄散了,否则谁都别叫醒我。”小白蛇后半路程几乎完全是墨仲离背过来的,但在到达汉中后,她依旧第一个喊累,而且喊得最凶。
大家都很体谅这位“死去”的伤员,况且一路上如果没有这个小姑娘嬉闹和陪伴,想必会更加让人感到无趣和疲惫。
一直心怀愧疚的青羽汐主动靠近小白蛇,想要带她去房间休息,却还是被对方下意识地戒备着。小白蛇几步跑到墨仲离身后,打算继续使唤这个最令她满意的“仆从”:“傻乌鸦,带我去房……”说到这,小女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红着脸低头跑到了青羽汐身边,老老实实地跟着她一起朝房间走去。
“好了,她们两个姑娘一间房,我们三个男人一间房,就这么定了。”付完房钱,又特意叮嘱店家不要轻易来打扰后,佩瑟招呼众人跟着带路的店小二上楼。除了两只鼠精因为人形变化不全,而留在彭城负责联络消息之外,其他五人一起入住了汉中城里最大的一家客店。
其实佩瑟对住处并没有多大讲究,不过现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让大家像以前三鼠妖那样跟着自己随便寻个山洞将就。而且韩信这个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无论是为了寻找关于这个人的线索,还是要尽快和范增所说的内应联系上,人来人往的酒家茶坊总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因此这家客店成了最合适的落脚之处。
留下青羽汐照顾沉沉入睡的小白蛇,三个男人稍稍商议了一下分工,就四散开来,在城中分头打听韩信的下落。这座汉中城,要说大,远不如咸阳、临淄那样繁华。要说小,想在城里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依然如同大海捞针。再加上汉军入驻带来了大量的生面孔,让找人这件事更是难上加难。
墨仲离脚程够快,孟然心思够细,现在只能指望他们两人有所收获了。白白忙活了一天而徒劳无功的佩瑟,索性在自己最后去的酒家中点了一壶酒和一碟菜,找个角落坐了下来。这里离汉军的府衙最近,每天都有不少官吏在回家前过来打酒,兴许那个什么韩信就在其中。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同时冀望着日落之前有奇迹发生。
上天恰恰会把奇迹降临于愿意坚持的人。
“韩连敖,您又来打酒啊!”在佩瑟坐在角落喝闷酒的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府衙制服的家伙。店家看见他,倒还是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却完全没有过来迎接的意思。
“是啊!这回再拿掺水的劣酒应付我,小心我捉你回去问罪。”这家伙大步迈了进来,把酒壶往柜台上一放,吊儿郎当地打量着货架上陈列的一坛坛美酒。他全身上下除了那文吏的差服和腰间还算体面的佩剑,模样言行看起来和市井上的痞子无赖并没有什么区别。
“您可是在汉中王手下办事的人,小的哪敢应付您啊!”店家知道这家伙没办法也没权力抓他,便也只是在表面上恭维一些。佩瑟清楚地看见他把酒壶拿到后台灌酒时,又掺进去了不少别的玩意。
“知道就好!我韩信可不是好惹的!”韩信没有看见那些,只是在柜台前叫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