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着胸口,见邱锐之一步步踏过来,便强撑着自己往后退,眼中惊骇之色不减:
“你……你从前……都是在……”
“四弟可不能怨恨我藏拙啊……”邱锐之手握着那把银刀,手中内力运转,极寒之下,那刀刃竟被轻易折成了两半,他将那残兵扔在地上,语气凉凉道:“只是以你们那些微末伎俩,还不足以我使出真本事罢了。
”
“呵呵……”邱从越自知已再无回旋之地,有些悲凉的笑了起来,半晌笑声停了,便瞪着邱锐之的脸,恨恨道:“邱锐之,你助纣为虐,一样不会有好下场,我只可恨从前在阁中时未能瞧出你的真面目,早早让长老们解决了你这个祸患,乃至现如今……竟要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去遗祸我们邱家了……”
邱锐之原本平静的目光中登时燃起怒火,怒声道:“邱家何时给过我半分恩德了!?你们又有哪个真拿我当过是邱家的人?我渴了饿了冷了困了乏了病了……谁又曾关心过?在乎过?!如今却要道貌岸然的跟我扯什么恩情,不觉得心里作呕吗!?”
“那你也得是个能让人怜惜的!”邱从越也愤恨道:“你自己心思阴狠,看谁便都有阴柔害物的态势!我是看不过眼你那副目无下尘的样子,是以要处处给你难堪,你即便是记恨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邱从瑄却从未待你有一丝不薄,你还不是仍对他心存怨怼!呵……一个养不熟的东西,谁又会对你付出心血?你自己难道就未曾反省过吗?”
听到此处,邱锐之本该是怒不可遏的,但不知为何他心境却突然平静下来,人和人之间永远都是无法互相理解的,他又何必在此多费口舌,埋怨世道艰辛能有何用?最终唯有这手中掌握的力量,才是真实存在的。
望着邱从越,邱锐之眼中透露出一片冰冷的死气,笑得渗人道:“四弟,你有在冬日的夜里,西院那颗大槐树上,看过月亮吗?”
“……”
“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
”邱锐之抬起右手,掌中凝聚这冰寒的内力:“却也是你终其一生都无法触摸到的东西。
”
话落掌至,邱从越顷刻闭上眼,但还未来得及感受死亡,一道身影却是先行而至,代他受下了这一掌。
“二哥!”邱从越目呲欲裂,顿时顾不得自身伤势,爬起来扶住了眼前人。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老实的听我话呢……”邱从启嘴角溢血,俨然伤势极重,此刻就连吐出这一句话都极其费劲。
邱锐之没心情去看他们兄弟情深的戏码,却是转头望向阴暗处另一位来者。
“阿锐,你到底还是……”
邱从瑄眼底风云变幻,最终却没说出什么诛心的话语,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走到邱从启身旁,想将药丸给他服下。
“寒气已入心肺,又何必用药拖延,不过徒增痛楚罢了——”
破空一道声音传来,邱家众子皆是心头一震,那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却裹挟着磅礴的内力,无形间就压制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行动,仿佛置身在深潭之底,一举一动都要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邱从瑄还未来得及运起心法对抗,一道气劲就悄然射出,竟是在众人没有察觉之下,就没入了邱从启的眉心,人登时就没有了声息。
“二哥……二哥!”邱从越是第一个察觉出怀中人异样的,他此刻肝胆俱裂,倒竟是脱出了那内力的压制,一时在这苍凉的荒山之上,便只听见怒吼与恸哭。
三分悔恨七分心裂。
“从启……”邱从瑄有些骇然,但瞬间就握紧了拳头,剑鸣出鞘,却是直指来人。
傅山尽拂了拂衣袖,脚踏在那泥泞的山路之上,却如同莅临昆仑之巅,面对邱从瑄的剑拔弩张,只是淡淡一晒,目光直望向邱锐之,开口道:“好。
”
“难怪刑彻会栽在你的手上,着实是不俗的根骨,悟性也不低,放到那偌大的江湖之中,也称得上的一流的高手了。
”
魏时也在一旁附和道:“盟主向来没有看错眼的时候,便凭着一招半式之中就能窥见出三少爷的器量,这份眼力在这天下也是独一份的了。
”
邱锐之闻言却没有太过高兴,他自然听得出傅山尽的话外之意,直直问道:“所以只是在江湖之中……而在你的眼里却还算不得什么,是吗?”
“三少爷。
”魏时皱眉:“在盟主面前,莫要失了礼数。
”
“无妨,你既有这一问,我便回答你。
”傅山尽气定神闲,他指尖缓缓划过别在腰上的刀鞘,不疾不徐地道:
“剑虽是分离生死的真实姿态,但剑却从不会自己杀人,若无人操使,再锋利的刀刃也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罢了,说到底所谓剑招之下的深浅,也是不过是由人心驾驭,心无旁骛,方可自在大成。
在高手之间虽总传言踏入武道精髓之境的第一步,就是要敛却锋芒,达到心剑合一的境地,但却无人知晓,剑未用之时,藏于匣中,仍能作虎啸龙吟,是以巅峰之道——便重在随心所欲,若心受俗物掣肘,自然也觉得功力难进寸步。
”
说罢,傅山尽便转身浅浅一抬嘴角,将腰间长剑扔了过去,邱锐之抬手接过,就听傅山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想身居高位,便要有脚踏骸骨的觉悟,沉疴用猛药,乱世需重典,想来唯有以杀止杀才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芥蒂,致使他们放下争端,你若明白这点,今日便用你兄弟的血来祭你的功成之路吧!”
“三少爷,他们既已经撞破我们的谋划,便是再也留不得了啊!若是放他们回去,自今日起,武林正道上便再没有你一丝一毫的容身之处,这可与你的宏图志向背道而驰啊——我想三少爷也无需再多考虑了吧?”魏时适时插嘴道。
“……”邱锐之盯着手中利剑,思绪却是有些恍惚,此刻邱从越的哭声已经停了,他仿佛心念已死般盯着怀中悄无声息的邱从启。
【说来,我又与邱从启邱从越有什么非要以命相搏的仇怨呢?但现在却到了他不死,我就不能活的境地,真正予我痛苦与仇恨的,难道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吗?邱世炎是如此,就连此刻的傅山尽也是如此,我何尝真正的随心所欲过?不过是一步一步被这些人逼上梁山罢了。
】
“阿锐!”邱从瑄再难掩脸上痛楚之色,几乎是字字泣血道:“你要想清楚!山雨盟的人心怀叵测,你若要真随了他们的意,才是真正的无法回头了!你难道想要为虎作伥,帮助他们戕害我正道武林吗?”
邱锐之:“……”
还未等邱锐之说出什么,那边邱从越却趁着众人不备,在背后奇袭向邱锐之,他手中握着那柄残刃,鲜血从握掌之间淋漓而出,却恍若未觉,厉喝一声,撕心裂肺道:“邱锐之!你不得好死!!!”
邱锐之方才沉浸在思绪之中,此刻才恍然回身惊觉,寒光却已至眼前,他还未出手,魏时却抢先一步将人毙在掌下,口中啐道:“不知死活的小儿,竟在盟主面前也敢放肆。
”
“……”
山中寒风骤起,穹顶之上云海翻转,须臾天色就愈加阴沉下来,狂风吹过邱锐之的面颊,凌乱的黑丝也随风而起,恰如他心境一般澎湃难消。
“从越……”邱从瑄方才一直克制着,此刻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力催动,剑啸之声响彻在这荒山之中,俨然蓄势待发,他盯着邱锐之,张口道:“阿锐,做个决断吧……”
“我……我知道了。
”
嗡然一声,邱锐之也拔剑出鞘,剑锋所指,便是邱从瑄。
“巅峰之道,便是随心所欲。
”
邱从瑄闭了闭眼,似是痛苦万分:“阿锐——”
“所以……拿你的血来祭我的功成之路,不是更为合适吗!?”
杀意涌动,顿时铺满了这漫山遍野,而这杀机回荡的中心,却赫然是一直在坐山观虎斗的傅山尽!
“好小子!”傅山尽怒极反笑:“就知道你是个难驾驭的!”
这种危急时刻,魏时怎能不站出来表忠心,即刻飞身至傅山尽面前,道:“盟主,便由我来处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杂碎给我滚开!”邱锐之强袭之势如同气吞山河,反手用剑柄击中魏时心脉,随后就是一掌极寒之气将其击飞出去,登时魏时便口吐鲜血,再起不能。
“你有心以身殉道,本座怎能不满足你?”
傅山尽看也不看倒地的魏时,广袖一甩,周身立时就气息翻涌,鬓发飞扬,他内劲犹如实质,化作紫光撕裂碰撞,仅是这一个架势,这山腰上的树木便全部拦腰截断,霎时间清出一大片范围来,可供几人施展拳脚。
邱从瑄仅是怔愣须臾,很快便回过神来,翩至傅山尽另一侧,阻断他的后路。
“呵!不自量力!”
‘锵’然一声,却是那紫□□劲撞在刀刃上发出的脆响,这一声似乎是开启了什么机关,片刻间,气刃与刀剑碰撞的声音便犹如玉珠落盘,梨花暴雨般的纷至沓来,只消一炷香的功夫,除却两人周身一丈内完好无损,其他地方皆已是满目疮痍。
还不容二人喘口气,凭空便闪现出道道白刃,定睛一看,竟然是空中飞雪!只是这等软濡的东西,沾上傅山尽的力道,也仿佛取人性命的利刃,擦过皮肤半点,瞬间就是一道血印子。
“雕虫小技!!”邱锐之断然一声怒吼,便不管不顾那道道寒芒,提剑冲至傅山尽近身,却已是满身伤口,如浴血修罗,手中剑影连斩,一刻不停的朝傅山尽击去。
“你这话该本座原物奉还才是!”傅山尽冰冷一笑,在他眼中邱锐之浑身上下净是空当,倏然掉转身形,便叫邱锐之霎时失了方向,而此刻一道气劲踏来,他已是躲闪不及,腰腹部立刻涌出大量鲜血。
还未来得及吃痛,就紧接着被一阵掌风推出好远,刚要撞到树上,就被一只手平稳的带到地上,抬头一看,却是邱从瑄。
邱锐之捂着腹部,突然苦笑了一声道:“看来今晚是熬不过这一遭了……”
“怎么会?”邱从瑄略有些艰难道:“……阿锐如此年少,往后还有大好的时光等着你呢……”
“……”
“现在就要交待遗言了吗,看来是本座高看你了。
”傅山尽从容落地道。
“你——”
“该轮到我领教一下阁下的无上功力了吧?”邱从瑄按住邱锐之,捡起自己的剑,未有多余的动作,便冲了上去。
“找死!”傅山尽冷喝。
须臾两人就缠斗在一起,邱从瑄能在寒江阁有如此高的威望,自然武功也是不低的,较起邱锐之竟也不遑多让,只可惜仅是如此仍不是傅山尽的对手,顷刻间就落在了下风。
邱锐之一咬牙,指尖触到冰冷的剑锋,即使心中已无战意,但仍想再起身加入战局,助邱从瑄一臂之力。
“阿锐!不必!”
还未握起剑柄,邱从瑄就是一声厉喝,邱锐之抬头还没看清楚他的面容,一道极为强劲的怒风便将他吹起,带至远方。
“想用这招让他逃脱?”傅山尽蹙眉,身形微动就想去追,却不想被邱从瑄立时拦在面前。
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就算是在自己手底下讨不到便宜,可若是仅将他缠住不能前行,一时三刻间却也是做得到的——只要不要命的话。
邱锐之在远处缓缓爬起,望向邱从瑄却是一脸茫然。
彼时邱从瑄已然支撑不住,喉中吐出一口鲜血,见邱锐之还不动身,便厉声叫道:“你还在等什么!想在这里丢了性命吗!?还不快走——”
走……我又能去哪里呢,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像我这种人——
“阿锐!!”邱从瑄的声音已接近凄厉,他越是缠得住傅山尽,傅山尽在他身上用的招数越是阴狠,他已然是强弩之末,对邱锐之吼道:
“万千世界,无穷无尽,只要你还活着,就终有一日能够遇到……让你的冷心冷肺死灰复燃之人!他会让你安身立命,保你事事周全……而在此之前,你一定要珍重自己!!活下去啊——!!”
饱含希冀的声音落在这荒山孤坟之上,却是再无回音响起,邱锐之霎时觉得一阵轰隆般的耳鸣,脚步不听使唤的后退了一步、两步,踏雪奔跑的声音他听不见了,就连身陷冰寒的痛楚也没有了,他只是朝那一无所有的前路狂奔着,纷飞的大雪如同上天降下的屏障,阻绝了凡人的视线。
…………
……
他讨厌下雪,雪总是会带走他渴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