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什么疑问?只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罢了。
”邱锐之说着,就冷冷一笑,身子一侧让出道路来:“既然眼下客人来了,我又岂有不迎的道理?故地重游……想来江夫人也不需要我引路了吧?”
“自然不劳烦,我还未到忘却前尘的年纪。
”娑弗罗盈盈一笑,迈步向前。
娑弗罗走在前方,却是未去待客的花厅,而是绕了一圈,在冰湖东面的浮香榭停了下来,她走进那亭台当中,纤细的手指沿着白玉石桌的边缘缓缓划过,目色微沉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景色依旧,却是物是人非了。
”
邱锐之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追上这个女人的背影,却总在那茫茫大雪中扑了一个空,而午夜醒来,在潮湿发硬的枕头上,连泪水都早已干涸了,他才回想起这偌大的宅邸中,早就没有了那个女人,也亦不在有他的容身之所。
邱锐之眼中浮动着过往,抬头见娑弗罗此刻仿佛很是怀念过去的样子,突然出言道:
“江夫人不会以为这水上亭台还是当年邱世炎为你建造的那个吧?”
娑弗罗绕着石桌坐了下来,闻言便抬头看向这个她早已忘却了容貌的儿子,邱锐之逆着光不紧不慢地走近她,他身材高大,行姿间龙骧虎步,极为好看的黑眸中没有光泽,却总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人——傲慢又无礼。
娑弗罗一时间有些恍惚,她下意识想要回忆一下邱锐之小时候是究竟什么样子的,但无论她怎么搜肠刮肚,所能记起的——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淡淡的影子罢了。
没给她更多功夫回忆往昔,邱锐之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接着方才的话,敲了敲这个石桌,表情戏谑道:“我坐上阁主之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这亭子给敲了,江夫人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后来我差人仿造的,瞧着是一模一样,但东西却不是那些东西了。
”
娑弗罗面色一窒,随即恢复平静,笑道:“一栋死物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劳心伤财……看来你真的是很怨恨我了。
”
“怨恨?”邱锐之冷嘲道:“江夫人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哪里用得上如此激烈?只要是对我不起的人,在我眼中都是一丘之貉,早晚都要做我登高之路上的踏脚石,而江夫人你……也不过是其中一只狡兔,纵然难对付些,可也没什么特别的。
”
娑弗罗深深地看着他,微眯起眼睛道:“我发现‘孩子’这种东西还是幼时最可爱,那时你拽我衣角求我不要离开的模样,比现在要诚实多了。
”
邱锐之寒声道:“江夫人来此若是只想与我叙说往事,我恐怕没有空闲陪你一个妇人来浪费。
”
娑弗罗也无意惹怒他,此刻便见好就收,端正起身子,静静地看着邱锐之道:“既然如此,我就单刀直入了。
”
“我希望你能就此收手。
”
“收手?指什么?”邱锐之故作不解道:“江夫人何出此言?”
“肖寻本和江家沾亲带故,可现在却突然翻脸反咬江家一口,你敢说这其中没你的手笔吗?”娑弗罗质问道:“肖寻此人心思缜密,但论行事果断却还欠些火候,万不可能一出手就打的江家喘不过气来,这背后定然有人为他出谋划策,而你和肖寻之间最近过从甚密,书信往来也勤得很……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连戈堡亦是如此,再者说你与江家的恩怨还用得着我在叙述一遍吗?你是我生出来的,纵使没养在身边,性情我也能猜到几分,在我面前,你就不必如此装模作样了。
”
“单凭这些江夫人就想来问我的罪吗?”邱锐之气度从容,但语气却是不悦,他直视着娑弗罗道:“江夫人为什么不在怀疑别人陷害你前,先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
“肖寻不想当这个堡主,你们却为了燕白逼他上位,让老堡主提前‘退位’,原来老堡主中意的大徒弟也被逼远走中原,至今都不知去向……”他接着道:“你以为肖寻会对你们感恩戴德?!他恨不得你们去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肖寻没那个器量,算是江家走错了一步,不过就算如今江家没落,却也不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
”娑弗罗单手按着冰冷的桌面,道:“直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江家一码。
”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得好。
”邱锐之轻蔑一笑道:“既如此你又为何非要陪着江城一同待在火坑底下受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江家现下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来了,江夫人若想趁现在另谋出路,也不算太晚,”
娑弗罗面色一寒,却又是生生忍下了怒气,突然苦笑一声:“你果然是我留下的骨血,都是一样的无肝无肺。
”
随即她就放低态度,郑重道:“我不求你救江家于水火中,只要能偃息现在的事态,保全江城一条性命就好。
”
“哦?”邱锐之不为所动道:“刚才说自己无肝无肺,眼下却是想求自己夫君周全,这等不离不弃的情谊,真叫我难以相信你就是那个当年连抛夫弃子都做得分外洒脱的女人。
”
“我知道你心中定然对我有怨,可我那时实在无法与邱世炎再相处下去。
”娑弗罗抚上自己的脸庞道:“他当年也不过是爱我颜色无双,我跟他朝夕相对的越久,我就越发现我无法了解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思,他的言行,都游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无法掌控一切的感觉吗?”
说着,她突然灿然一笑,道:“听说你娶的那个双儿现在也身怀六甲了,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但你可曾有对那未出世的孩子有什么期盼?哪怕是一丝丝的期望喜悦也好,你可曾有过?……既如此,你就不要怪我当年冷待你,我们流着相同的血,都是一样的人,不用五十步恨百步。
”
“但是江城……”娑弗罗突然神色一黯:“他却是不同的,他知道我的一切,我的好,我的坏,他就算桩桩件件全部知晓,也从不会对我露出别样的表情来,他看着我,永远都是满含爱意,我一眼就能瞧穿他的心思,他一举一动皆在我的股掌之间,从未脱离过……所以,就算是身败名裂也好,一穷二白也罢,只要他能活着,我便会陪着他。
”
“呵呵……江夫人夫妇二人伉俪情深,真是令人动容。
”邱锐之倏然站起身,道:“可惜,你想救江城,却是来寻错人了,你也说了我无肝无肺,又怎么会有这份善心?更何况上门来求我的人是你!——娑弗罗,你想要挟恩图报根本是痴心妄想,你对我从来没有恩德,只有恩怨!我劝你趁早哪来的便回哪去,也许还能赶得上给江城送终!”
娑弗罗望着他,眸色阴暗,邱锐之比她想象的还有油盐难进,但也不是全无死角,至少可以看得出他的确十分怨恨自己,有怨就必然有想,她或许还有那么一线希望。
“偌大的寒江阁,我想你也不缺个地方留我几日,是不是?”娑弗罗开口道。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邱锐之冷笑道:“那就随江夫人的愿好了。
”
说罢,他便要抬脚离开,可刚走到亭台外面,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顿住脚步,回头诡谲一笑道:
“江夫人可还记得茂彦?”
娑弗罗初始有些疑惑,随即脸色就有些难看,道:“他是……”
“你的第一个儿子。
”邱锐之答道:“他被我杀了,砍了整整四十一刀,尸首被我扔在荒野里,叫乌鸦吃得干干净净。
”
“与我何干?”娑弗罗镇定道。
“确实,自打他出生后,你就再未看过他一眼了,自然留不下什么印象。
”邱锐之缓缓道:“那……江云赋呢?”
“他可是你与心爱之人所生的骨肉,总不会你对他也毫无记挂吧?”
娑弗罗微微有些动容道:“你知道云赋的去向……?难不成也是你……?”
“不——”邱锐之带着恶意的嘲弄,道:“我可没有下手杀他,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也只不过在他迈向黄泉的路上做了点小小的推力。
”
娑弗罗攥了攥衣角,须臾便恢复平静道:“也罢,只能说是他的运道不好,他性子过于刚正,成不了大事,来生若是还能做人,希望他转投个好人家,千万不要再与我有所瓜葛了。
”
话音刚落,冰湖一侧的枯树丛中,就突然飞起一阵惊鸟,翅膀乌黑,拍打着飞向西面,瞧着却不像这北方常见的任一鸟类。
邱锐之似有所感,往那个方向看了须臾,便转回头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扔下一句冷哼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
说完就转身走了,只留娑弗罗立在亭中,半晌却是按住额角,苍白细腻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跳动。
“自知之明吗……”
……
……
邱锐之一把推开东厢房的门,迈了进去。
虞骨正在桌案前捣药,房间里乱七八糟堆着的都是药材,他见邱锐之气色阴沉的冲进来,一脸的目瞪狗呆。
邱锐之直接道:“帮我做个毒/药。
”
“毒/药?”
邱锐之接着道:“娑弗罗来求我救江城一命。
”
“娑弗罗?”
邱锐之蹙起眉:“最好别那么快毒发,让他吃下以后回光返照一阵。
”
“回光返照?”
邱锐之阴森道:“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不想要……呃。
”虞骨赶紧陪着笑,拉开一张椅子,把邱锐之扯着坐了下来道:“来来来,别动气,什么药是老子做不出来的?肯定给你手到擒来,你先坐,快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