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上打烊早，孟南霜今日到家，日头都还没沉下，比往日委实早了些。
她没想到翠花会去找她，站在自家院外篱笆门边，一时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直到对方迟疑地叫她，“小娘子？”她方从怔忪中抽神，“正是，不知夫人找小娘子何事？”
孟南霜对翠花的警惕，翠花看在眼里，她强打笑容，“是有些话要对小娘子说，话有些长，”翠花往屋里看了看，“小娘子不如请我进屋，咱们再细聊？”
孟南霜看了翠花一眼，脚一跨，推开篱笆门，朝两人点头示意做了一个“请”，率先走进屋里去。
孟南霜在此之前未曾见过翠花的，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与翠花照面，可是很奇怪，当一看到翠花时，她心里就知道了这是二狗的娘，好像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一般。
她对王家的人现在是戒备排斥的很，包括二狗在内。曾经所有的温暖心动，被今天这整一天发生的事情消磨殆尽，说她心里不怨着二狗是假的，她只以为他也和他们一般，合着伙儿来将她耍的团团转，哪怕她现在真的只是一个寡妇，也万不该受此侮辱的。
翠花这还是头一遭到徐家，尽管之前听说徐家多么穷，却从没有想过穷到这番田地。
屋子里摆设不多，除了一张四脚桌，桌上一盏油灯，一把水壶，底下一张凳子，旁边是一张单人床，连个炕头都没有，中间一条灰旧的布帘，和后面隔开，布帘用绳子收起来垂挂着，露出一个很大的口子，看的到后面的景况——一个简陋的灶头和一个橱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地面是土质的，松松软软的，墙根长满青苔，一到了潮湿的天气，尤其是夏天，屋子里到处散发着一股闷闷的霉味。
灶头上方的墙上开着一扇小小窗户，这是整个屋里唯一一扇窗户，尽管外面阳光充足，光线也很强烈，可是屋里的采光度却并不见得很高。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来的，还是免不了心里的震惊。
徐家是真穷，而且生活习惯还相当的不好，孟南霜刚到这的时候也是花了好几天才适应过来的，先别说其他的，光是拉屎的粪桶徐家人也是同吃饭睡觉的地方放一处，真可谓吃喝拉撒睡全在一个屋里，孟南霜不顾徐氏反对，硬是忍着恶心把粪桶放去了西边的脚屋，她还想等这月末发了工饷，叫镇上铺砖瓦的给屋里这地面给铺一层。
徐氏不在，大概又去了哪里溜达吧。
屋里确实没啥地方可以落座的，孟南霜掸干净床褥，引翠花坐上床，她提了提桌上的水壶，里面还剩一点，欲走去里面拿碗来装水，被翠花止住，“小娘子，不必麻烦，我说几句话就走。”
孟南霜的脚步滯了滯，笑了一笑，“王夫人既然来了，便是客人，莫要怪我这里简陋才是。”
“小娘子，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南霜微笑地朝翠花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往里面拿碗去了，翠花没有再阻止，而是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仔细端详着这屋子，一边等孟南霜回来。
这小娘子和翠花原先想的都不一样，没有太过热切亦不冷淡，这样反而教翠花摸不着她的态度，更不知道拣什么话试探才好，正想着，孟南霜从布帘后面走出来，把一只陶制大碗放在桌上，注满水后端到翠花面前的桌上，“家里没有茶杯和茶叶，只能拿水充茶，王夫人将就着慢用。”
翠花道了声谢，端起碗来，水壶保温性不高，水泛着凉意，她虽在柳媒婆家喝了不少茶，赶过一段路后，这会儿看到沁凉纯净的白水，忽地便觉嗓子眼发干，不由多喝了两口，这水甘甜清凉，正好解暑。
趁翠花喝水的当儿，孟南霜抽了桌底下的小凳来坐在上面，翠花喝完水放碗在桌上，这才又开口道，“小娘子，我今儿来，不为别的事，正是为我家狗儿和你的婚事而来。”
翠花见孟南霜并不接话，只那浅淡的眉眼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却也很淡，根本看不透心事，翠花心里一沉，不知该不该把话接下去。
孟南霜不敢冒昧地接下话去，她在等着翠花的下文，她不能出声，不能那么快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能处于被动位置让人带着走，她在等着翠花自己把话接下去。
孟南霜不说话，翠花拿不准，只好斟酌言辞继续说道，“小娘子，你和狗儿情投意合，你是个好姑娘，我们狗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王家的福气，但是说来也怪我，自狗儿没出生起就为他订下了一个娃娃亲，现下，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对方长辈找上门说这事，我们应承他们在先，若果拒绝，也便断了这段往来，里外不是理。”
翠花说完便看着孟南霜，孟南霜大抵知道她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让她退一步，她也看着翠花，一眨不眨地，嘴角依旧保持着那个上翘的弧度，淡淡的，“王夫人的意思是……”
“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委屈了姑娘的，狗儿又是那么喜欢你，所以我想小娘子若愿意做王家的媳妇儿，聘礼上我们自会加倍补偿。”
孟南霜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收拢起来，她仍然看着翠花，嘴角的笑容在慢慢变淡，最后转化为一抹讽笑，“那里的婚事推不得，又说让我做王家的媳妇儿，夫人的意思，莫不是教小娘子做小吧？”
翠花笑着点了点头。在她的思维模式里，做个小的没什么大不了，同样和二狗做夫妻，同样朝暮相对，只是大小之分，再加上一倍的彩礼，如此丰厚优渥，翠花绝对有把握，一定能赶在王长青和二狗回来搞定这件事，于是便说道：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王家能办到的，我们保证一定不会亏待你。”
这就是不会亏待，让她给别人做妾？孟南霜突然想笑，然而她并没有真的笑出声，她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一阵凉过一阵，好久才问，“……让我做小……二狗哥呢？他也是这个意思？”
翠花没想到孟南霜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我做娘的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生的孩子，只要你能和狗儿在一起，，做大的还是小的有什么分别？”
孟南霜心彻底凉了，放在膝上的手移到身侧，小拳头攥的紧紧的，她垂下眼睛不去看翠花，“我以为夫人会与别人不同，原是我一直错想了，这事既到此，那便让二狗亲自来与我说吧，躲在背后让父母传话，这样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像个男子汉啊。”
事情忽然变得棘手起来，这是翠花意料之外的，她总以为她废些口舌，多些补偿给了小娘子，小娘子总该领情，毕竟钱能摆平的事情对于王家来说总不是那么难的事，不想这姑娘这般硬，话虽软和意味却如针尖，刺的人生疼。
但是究其是个穷丫头，翠花转眼一想，莫不是她嫌开的条件不高，还想压一压他们，只要她不是狮子大开口要价，这点也该是满足的，只要让狗儿高兴，也权当是拿钱买个媳妇儿的事，这么一想，不觉说道，“礼金和聘礼，改日我列个清单叫人给你送来，若……”
“王夫人，”孟南霜打断翠花的话，“我想您大概误会我了。我娘平时爱占小便宜，人也泼辣不讲理，但是她总归还是有本性的，我想告诉夫人的是，我们虽然穷，但是一不偷二不抢，我愿意嫁给二狗哥，不是看上了你们家的良田家产，更不会因此漫天要价，好手好脚的人，没钱可以赚，别人的钱拿着也得看人眼色，小娘子最不喜看人眼色吃饭，我唯一的要求，只不过想要讨个说法而已，如果王夫人连这点尊严都不肯留给我，没进王家的门或许是小娘子的幸运。”
翠花给她的这一席话震住了，半天出不了声。
孟南霜缓缓站起来，一副欲送客的架势，“还请王夫人等二狗哥回来告诉他，小娘子在这里等他的交代。”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王夫人请回吧，恕小娘子不远送了。”
翠花和兰儿离开徐家，一直走到很远，翠花才缓过气来。
“那丫头生了张好厉害的嘴。”翠花叹了口气，按住左胸还在突突跳的心，“真是把我气的。”
兰儿轻抚翠花的背，安慰道，“夫人，您别气，”她往四周看了一圈，不远处正好有一棵大树，“我扶您去那树下歇一歇脚？”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不见，红霞满天，山涧微风徐徐吹拂带来凉意。
翠花望了望满天的红霞，摇摇头，“若换作巧儿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难怪狗儿会看上这丫头……若果以后她当真进了我们王家的门，可还镇的住她？”
“兰儿觉得那小娘子有些不一样。”
翠花来了兴趣，“哪里让你觉得不一样。”
兰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笑道：“总觉得和我见过的镇上的姑娘都不一样，我还听说她去染坊和一帮男人一起上工呢。”兰儿的眼神里带着仰慕的光芒。
翠花不觉皱眉，“可有此等事情？”
兰儿点点头，“我听柳蛋哥说的。”
“真是不像话！一个女儿家成天和一帮男人鬼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不行，我们王家不能要这样的媳妇儿！”翠花想起前几日想去徐家拜访，白天几次扑了空。
兰儿一听，自知失言，连忙说道，“夫人莫生气，可能是我听错了，这事还等老爷回来再拿主意也不晚的。”
翠花摇摇头。
也只能等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