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司马十七郎刚出了卢八娘的正院,董氏就进来了。作为一个不太笨的女孩,她自然发现自从王妃从吴郡回来后,每于郡王在府内时,王妃就让她留在自己的院子,还特别吩咐她不能随便出院门这一事实。至于原因,董氏不敢乱猜,王妃的命令,她只要遵守就行了。
董氏是个老实人,从不敢有一点违背王妃,而且她心里并没有什么不满,反倒对自己现在的情况非常知足。
吃得好,穿得好,没以人逼着做活计,没有人打骂,与桃花几个年青女孩在一起玩得也开心,还可以时常去姬人的院子里听唱戏。每个月还能回娘家一次,看看姨娘和弟弟,并把自己攒的月钱给弟弟读书用,董氏想不到还会有比这再好的生活。
于是她行礼后看看卢八娘的脸色,然后讨好地笑问:“王妃,我今天回娘家行吗?”
自从自己吩咐过,董氏就知趣地躲开司马十七郎,从不在他留于府里时过来,卢八娘当然心里有数,对于听话的董氏,更加和颜悦色了,“去吧,到平安那里挑几匹锦帛带回去。”
“谢王妃的恩典!”董氏喜滋滋地下去了。库里新进了一批锦帛,是皇上赏下来的,她几经得了几匹做衣服,再拿几样回家去给姨娘和弟弟做衣服该多体面!她又盘算着再挑两匹颜色鲜艳的,让人给姐姐送去,姐姐打扮漂亮点也许能让夫主喜欢,少挨些打骂呢。
到了下午,卢八娘正一个人在屋子里作画,有人进来通传,“董夫人来求见。”
卢八娘有些奇怪,董家能有什么事情见她,董氏已经被卖给司马十七郎当妾,董家在她的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根本没资格当亲戚相处。而且今天董氏正好回了娘家,有事还不如就让董氏传话呢。但人来了,总还是要见的,于是她吩咐桃花,“让她在小厅里等一会儿,画完画儿后我去见她。”
卢八娘觉得自己的中国画有了长进,她的画中有了意境和神韵,带了生机,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要画上一阵,乐此不疲。
不知又画了多久,又有人传话进来说:“董夫人说她有急事,求王妃拨冗见上一面。”
卢八娘放下画笔,她已经将董夫人还在等她忘记了,“我这就出去。”
董夫人一脸的焦急,见了卢八娘先是恭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我过来是想禀告王妃,十五娘,十五娘在家里得急病突然去了。”
十五娘就是董氏,她在董家的女作中排行十五。一早上还开心地笑着的董氏怎么会突然得急病呢?卢八娘惊呆了,她直直地盯着董夫人的脸。
董夫人被盯得哆嗦了一下,然后她挺了挺腰,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说:“我来给王妃陪个不是,十五娘总归是郡王府上的人,在我们府上出的事,我们自然要负责。董家可以再送郡王府一个女儿,人由郡王和王妃在未嫁女中随意挑。”
卢八娘不出声地继续盯着董夫人看。
董夫人抹了抹不知何时滚下来的汗珠,“夫人,除了再送一个女儿过来,我送王妃五十万钱贺寿,请王妃在郡王面前帮我们说说好话。”
“董氏怎么死的?”卢八娘倒底没能压下她的全部怒气,沉声问道。
“急病,她得了急病,一下子就死了。”董夫人神态并不自然。
“叫跟着董氏出门的人进来回话!”卢八娘吩咐道。
有人过来回报,“人还没有回来。”
“去董家接回来!”卢八娘厉声喝道。
“王妃,您息怒!”董夫人挡在卢八娘的面前,色厉内荏,“其实是不巧了,十五娘跟她父亲顶嘴,她父亲气不过,随手打了她一下,没想到失了手。但十五娘不过是个妾,又是她亲生父亲不小心打杀了她,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听说郡王很宠十五娘,我们就想请王妃在郡王面前帮我们说说好话,把这件事掩了。”
卢八娘说不出心中的感触,愤怒、怜悯、悲伤,但她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董夫人的话很有理,当然是这个时代的道理。董氏死于她的父亲之手,若是出嫁前就是白死,父母有杀死自己儿女的权利。而她成为司马十七郎的妾室后,所有权已经转移到王府了,从某种角度来看妾室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她不过是司马十七郎和自己的财物而已。损坏财物照价赔偿,董夫人做得没错,此时大家的思路就是这样的,就是告到官府也会这样判案。
董夫人之所以来求自己,为的是担心司马十七郎失去爱妾而生气。董氏吃穿用度都是上乘,又能把钱拿回娘家,所有的人都以为董氏很得司马十七郎的喜爱,当然自己有也曾有意无意的引导这种舆论。
让自己在司马十七郎面前帮他们说说好话,一点也不难。但卢八娘可不想为了五十万钱而染上董氏的血,因此她冷冷地说:“这件事,我总要和郡王商量商量再说。”
董夫人看着卢八娘冷冷的神色,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了,人们都说英郡王对王妃特别尊重,没想到王妃竟然连这样的小事都不敢答应,要是别人家的主母,早就收下五十万钱,从董家再挑个女儿进门,安抚好丈夫了。既然如此,这事还是要闹到英郡王面前了,听说郡王很喜欢十五娘,千万别因此雷霆大怒,得赶紧回家商量商量怎么办。于是她向卢八娘行了礼,“即如此,我先告辞了。”
董夫人走后没多久,跟着出门的丫头婆子们被接了回来,“夫人!夫人!董姨娘死了!”
消息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细节,“说说怎么一回事?”
“董姨娘是被她父亲打死的!”跟去的丫头神色间带着惊慌,“我们去了董家,听董姨娘生母说她的姐姐前一天让人送信回家,说自己被打了,又病了,身子不舒服,求家里人把她接回来,董姨娘的父亲不允。董姨娘的生母就哭着让董姨娘去劝劝她的父亲,董姨娘就去书房找她的父亲,结果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她父亲就狠狠推了董姨娘一把,董姨娘就摔向了屋子里的一根柱子,头碰到了柱子,血就冒了出来,我和一起去的张婆婆拿帕子去捂,结果根本就捂不住,董姨娘一会儿就没气了!”
“张婆婆让我先回来禀告夫人,她和小鹊陪着董姨娘。可是董家的人拦住我,不让我走。”丫环又说:“后来,有人来接我们,我们就回来了。”
真不敢想像董氏这样胆小懦弱的人敢去和她的父亲吵架,是一时气晕了头,还是因为她跟着桃花、细君、绿袖等人耳闻目睹学到了反抗精神?卢八娘摇头叹息,董氏真是个傻孩子,没有实力,哪里能反抗成功!
卢八娘摇摇头叫来一个口齿玲琍的小厮,让他去衙中通知司马十七郎。
司马十七郎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些,进门后拿出一个檀木小盒打开给卢八娘看,“董家要再送过来一个女儿,我没要,就收了这个,你拿去镶首饰戴吧。”
卢八娘抬眼看去,盒子里有九颗龙眼大的珍珠,大小均匀,颗颗浑圆,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美丽的光泽,“这是崖州商人的珠子?”
“没错,就是前些天崖州人带到京城卖的珠子。”九颗珠子在京城里轰动一时,当时很多人都看上了,但又都觉得价格太贵,最后尹家用了五百万钱买了下来,引起了无数的羡慕嫉妒。司马十七郎继续解释说:“尹家买下来本是想送进宫中的,还没来得及,就出了董家的事。”
“董氏的姐姐……”
“董氏的姐姐也死了,尹家拿出珠子给了董家,董家答应不再追究。然后董家又拿着珠子送给我,我想我们也不要得理不饶人就收下了。”
卢八娘似乎看到润泽的珍珠上沾满了鲜血,她并不肯接司马十七郎递过来的盒子,“让人拿出去吧。”她平时也很少会碰别人拿过的东西,所以司马十七郎并不奇怪,合上了盒子,让人拿了下去,又说:“这九颗珍珠镶了首饰戴出去,京城的人都会羡慕你。”
“那董氏两姐妹就白死了?”卢八娘还是问了出来。
“董氏的父亲也后悔了,哭了半天,可是他收了珠子,又答应再嫁一个女儿到尹家,就不能再追究了。至于对我们,他给这些赔偿也不算少。”司马十七郎叹了一口气说:“让人把董氏接回来,给她买口棺材吧。”
一个妾室,没生下孩子,得了口棺材,已经是主家最大的仁慈了,齐王府没有名份的妾室死后可是直接烧成了灰撒到了井里,就像司马十七郎的生母那样。但卢八娘依然心有不甘,“你就不觉得董氏很可怜?”
“董氏是挺可怜,”但司马十七郎却冷酷地说:“但我还能怎样?对一个妾室有情?”
卢八娘差一点忘了,这个时代的一个道德标准就是,男人若是对姬妾有情是很丢脸很贻笑大方的。春秋时鲁国一个大夫去世,他的母亲不许他的姬妾们露出戚容,原因就是你们可不能丢我儿子的脸,让人说他与姬妾有情。
司马十七郎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自然死也不会承认他其实很怜惜董氏的,于是卢八娘再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