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踩着小太监的背下了马车,她穿着一袭绣着白色海棠花的襦裙,只简单挽了个发髻,配一只白玉兰花发簪,看上去十分淡雅,骨子里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韩大人,我们将军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大人赶紧请回吧。”一个穿着软甲,腰间配着虎牙刀的守卫站在楼前,对一个着三品绯色官服的男子说道,眉眼间充满了厌烦。
守卫的态度十分不客气,那男子长身玉立,依旧淡淡地笑着,十分儒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气愤。
清婉望了一眼那高大的背影,朝守卫走去。
守卫远远瞧见了清婉腰间的玉牌,恭敬地拱手道:“奴才见过郡主。”
那穿着官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对上清婉的眸子,两人皆是一愣。
“韩大人,这么巧。”清婉浅笑着说道。
那男子名叫韩允,是新任的左副都御史,前阵子,因查获了江生诬陷佟佳·文绍将军的罪证,官职一下连跳六级。这在国朝可以说是前所未见,因此他不但成了御前大红人,更惹得京中许多人眼红。
不过清婉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这个韩允年少时曾任过一年翰林院侍读。她七岁的时候,张廷曾被派去芜州监督北公江修堤,去了大概有小半年,所以便指派韩允来给她讲学。
清婉原是不喜欢这个侍读的,因为张廷会包容她偷懒调皮,但韩允却不会,她都不记得从前因为在课上打盹,被他敲过多少次脑壳了。
清婉见韩允面上有些淡淡的疑惑,似乎没有认出她来,心下有些失望。
“原来是清婉郡主。”韩允终于反应过来,嘴角露出丝浅笑,拱手道。“下官见过郡主。”
韩允从清婉的腰牌认出了她的身份,心里还是有些惊讶,他记得这个小姑娘从小就张牙舞爪的,活得像只饕餮,绝不是眼前这副良家闺阁大小姐的沉静模样。
清婉让守卫先进去通报使节,对韩允说道:“韩大人是来为宋谦求情的?”
“微臣是来向使节道歉的。佟佳部千里迢迢前来赴约,是我们这些做臣属的招待不周,理应道歉。”
韩允比清婉大十二岁,带着一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说话总是不急不缓的,清婉无论怎么闹腾,都很少见到他生气。唯一一次,是她趁着他在值房睡午觉,拿着笔在他脑门上画了一只王八。因那墨水很难洗去,他不得已顶着一只王八,给她上了三天的课。
清婉记得,那次他气得罚她抄了二十遍《岳阳楼记》,她抄不完,就跑到母亲跟前闹脾气,还嚷嚷着要父皇罢了他的官。现在想起来,那会儿她也真的是不懂事。
“韩大人理应明白,行动远比空讲一句道歉要有用得多。”
韩允思考了片刻,点头道:“微臣明白。”
清婉笑了笑,她看得出他是在把自己当小孩糊弄,说道:“要平息佟佳部的愤怒,其实很简单,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韩允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双手负于身后,脸上仍挂着笑容。
清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随守卫进了明公馆。
婴州佟佳部此次派来的使节,主要有两位,一位是统领威虎营的呼埏将军,一位是佟佳·文绍的遗孀宁佳氏,也就是清婉的舅母。
清婉随着守卫走进紫云堂,手心交握,渗出些许细汗。她才发觉自己有些紧张,尤其是想到将要面见舅母。
一屋子的人见到她,都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俯身施礼。
清婉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中间的宁佳氏,衣着华贵,优雅端庄,保养的很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三十五岁了。
宁佳氏是婴州宁佳王的长孙女,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清婉的舅舅佟佳·文绍,两人十分恩爱,结婚后五年才生了一个儿子,只可惜那孩子还未满两岁,便早早的没了爹。
宁佳氏见了清婉,竟忍不住热泪盈眶,清婉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木讷地说道:“舅母一切可好?”
宁佳氏挽起广绣擦了擦眼泪,似乎激动得难以抑制,连连点头:“好,舅母一切都好。”
其实清婉也不知道宁佳氏为何如此激动,她记得她与这位舅母从前的关系似乎并不亲近,两人拢共也只见过五六回。只是看着宁佳氏这般热情,她也不好冷着脸。
一旁的呼埏将军挥手示意堂里其他人退下,而后向清婉施过礼,便也出去了。
人都散了,清婉才看见宁佳氏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孩子,年纪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袍子,有些警惕地探出脑袋看着她。
“平儿,”宁佳氏拉过身后的小孩,柔声道,“快过来见过你大表姐。”
原来是舅舅的孩子佟佳·晏书,清婉温柔地笑着看向他,想尽力表现出一副很友好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这孩子看她的神情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晏书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表姐好。”便又躲回了宁佳氏身后。
宁佳氏有些尴尬,笑着对清婉说:“这孩子,从小就怕生,你别在意。”
清婉笑了笑,说道:“没事,小孩子都这样。”
晏书今年已满十岁了,看上去却要比同龄人瘦小许多,面色还有些发黄,宁佳氏拉着清婉说话时,他便坐在一旁吃着糕点,时不时打量一眼清婉。
两句话的功夫,便已吃掉了一大盘糕点。
清婉有些惊讶,这孩子,比她还能吃。
“平儿从小便爱吃,只是身体有些虚弱,总也长不胖。”宁佳氏解释道。
清婉移开了目光,垂眼浅笑。“爱吃是好事。”
宁佳氏热切地握着清婉的手,说道:“郡主这些年在扬州过的可好?”
清婉点点头,“挺好的。”她虽一直与王府里的人不亲近,但这么多年王爷确没有亏待过她。
宁佳氏忽有些悲伤地:“那便好。当年文绍和你娘都相继没了,本以为你已经够伤心了,真没想到,那个冷面无情的皇帝竟然狠心将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也不是成心的......”清婉想为他辩解,可话说出来又显得那么无力。
宁佳氏一副愤愤不平地样子,“他当初为了平息众怒将你过继给他人,如今你舅舅大仇得报,他见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便又把你接回宫里,如此刻意的举动,怎会不是成心的?”
清婉微微叹了口气,这些事情,实在是不知从何解释起。生在皇家,本就更难体会到寻常百姓家的真情,比起苏淮的真心,眼下她更在意的是获得他的认可,以此来夺得皇位。
“你舅舅和娘走后,你外祖父悲痛欲绝,整日食不下咽,王后更是悲伤成疾,前些年还中了风,至今瘫痪在床......王爷早早没了,平儿年纪又小,整日喊着要爹爹,这王府里的日子是越发难过了。”
宁佳氏说着,便以帕掩面啜泣起来。
清婉闻言很是惊讶,宁佳氏虽是寡妇,但身份并不算低,而且如今还能作为佟佳部的使节前来见她,想来日子应该不会难过才是。
“外祖父年纪大了,按道理,我本该去探望他,尽尽孝心,可眼下宫里形势特殊,我恐怕不能在这个时候轻易离开。”
宁佳氏摸了摸泪,问道:“郡主指的是?”
“夺嫡。舅舅的大仇虽以得报,可母亲的死,依旧是个疑问。陛下虽疼爱我,可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主,并没有实权。我只有真正得到储君之位,才能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清婉平静地说着。
宁佳氏皱了皱眉,疑惑地:“舅母不明白,你娘的死,究竟有什么问题?”
“在旁人眼里,我娘亲是因为兄长被奸臣所害,劝谏皇帝不成,才绝望自刎。但其实,在我娘亲去世前,陛下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派人去搜了娘亲的寝宫,找到了一封与舅舅串通谋逆的信笺。可当时,陛下并不相信娘会背叛她,甚至企图封锁消息,只可惜后来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朝中的许多大臣纷纷上奏要陛下废了母亲,陛下都没有答应,反而加派护卫看守墨阳宫保护她,直到事情过去了两个月以后,母亲不知为何忽然以死相逼,一路闯到了成安殿,自刎在殿中。”
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母亲死前的惨状依旧清晰地印在她的脑中,每当她回忆起这些事情,还是会忍不住发颤。
宁佳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百感交集,“真没想到,梁帝对你母亲,倒真的是一片痴情。”
清婉苦笑:“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明白,就算舅舅没了,可那时候我才十岁,陛下那么信任她,为什么她还是执意要离我而去?”
她还记得,那天她揪着母亲的袖子,苦苦哀求,她哭着向母亲保证她一定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当上储君,为舅舅报仇。可母亲到底还是狠心离开了她.......
清婉的神情,坚韧而又痛苦,“所以,我一定要夺得皇位,才能查明真相。”
“舅母支持你,不管你想怎么做,整个佟佳部,都会是你的后盾。”宁佳氏热切地望着清婉,说道。
“既然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又有这份决心,鸿胪寺的事情,就交给你去处理,舅母相信你不会让佟佳部失望的。”
清婉感到一阵久违的亲切,浅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