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仍低头盯着桌沿,继续说着:“你的性格过于偏激,不适合坐这个位置,我也曾答应过你母亲,不会让你坐上这个位置。如果......你执意要如此,我只能......”他不经意间抬起头,却恍了神,“你看你,这么爱哭,做个快乐的小姑娘不好吗?非要淌这趟浑水。”
清婉带着哭腔的声音自喉间溢出,“那请问首辅大人,您觉得谁适合呢?”
张廷想了想,说:“二皇子,三皇子,甚至四皇子。谁在这个位置,都与我无关,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清婉质问道:“那您觉得,您能决定我吗?当初说要教我读书作画的人是您,后来连一句话都不解释便将我送走的人也是您,如今您一个正当的理由都不给,又想要我违抗皇命,凭什么?”
眼前的姑娘哭成了泪人,张廷放柔了语气,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听从你母亲的遗愿......”
清婉站起身,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强忍着委屈想把话说完,“您不就是觉得,我固执,偏激,不够听您的话,非要和那些个奸佞作对,几个弟弟可比我听话多了......好受你们控制,对不对?”
张廷简直分不清她说的是气话还是出自真心,“你都在说些什么?你记不记得你母亲先前......”
清婉不管不顾地怒吼道:“你别和我提她!张崇璟,你别告诉我,劝陛下送我去扬州也是我母亲的遗愿!”
张廷教她吼的一愣,一时间沉默无语。让陛下把清婉过继给怡王,确实是他自己的主意。
清婉眼神凄惶,面上泪迹斑斑,“你知道,我在王府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比谁都清楚。我曾在信中向你言及,那些往日的噩梦,惊扰得我彻夜辗转难眠,你便在回信中安抚我,字字珠玑,可却从不曾言及我为何忽然成了别人的女儿,我的身生父亲,为何狠心抛弃了我......”
张廷心潮涌动,“凌秋,我不是刻意要瞒你的。”
因他这句无足轻重的解释,清婉不由得冷笑,从前,她在梦里都想等到回宫为母亲复仇的那一天,可当真的踏进那道宫门,心里想的却是他......
她听闻陛下将他禁闭在偏殿,便毫不犹豫地奔向宫闱,怕他受到一点委屈。即使她根本就没有做好面对父亲的准备。
“张崇璟,你太叫我失望了。”
张廷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而后便将目光移到桌案上,不再直视她。
清婉教他的举动刺的心头隐隐作痛,转身奔向门外。
正在门口听壁脚的张晋听到脚步声,忙后退了一步,随即便见泪眼模糊的清婉夺门而逃。
顾彦也吓的不轻,慌忙跟上。
张晋站在门外听了好半天的声响,才敢推门而入。
张廷疲惫不堪的靠着迎枕,神情有些恍惚。
张晋走上去,担忧地:“大人,您还好吧?”
张廷缓了口气,说:“我没事。你去查查你手下的人,有谁曾背着你和公主接触过的。”
张晋应诺,犹豫了片刻,说:“大人,属下觉得,殿下即使私下向您身边的人打听过消息,也是出于关心,大人何必责怪殿下呢?”
张廷眉头紧蹙,“她才多大年纪?心比天高,做什么都冒冒失失的,没个规矩。今日尚有陛下护着,明日呢?还企图插手田文道的事......”
张晋说:“殿下有什么不对的,您好好说就是,何必......属下方才见她,是真的伤心了。”
张廷叹了口气,说:“她自小就被陛下宠坏了,性格又固执的很,我不说几句狠话,她是不会改变决定的。”
张晋心道,殿下被宠坏,不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吗?
清婉几乎是一路飞奔着回到偏殿,路上不时有宫人侧目打量,低声议论,她也不曾停下。
她责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便一头埋到拔步床的锦被里,失声痛哭。
偏殿里的奴仆哪见过主子这般失态过,守在内室外一个个急的团团转。
一直到三更的梆子敲过,内室里的哭声才渐渐弱了下去。小竹轻手轻脚的走进去,见主子横趴在床上,小脸红彤彤的埋在锦被里。许是哭的太累了,连鞋子都没脱便睡过去了。
小竹轻轻地脱下清婉的鞋袜,扯过被子为她盖好。清婉喉中呜咽一声,翻了个身,没有醒过来。
小竹瞧见主子脸上泪迹斑斑,原想取条帕子来擦一擦,又怕惊醒了主子,只放下罗帐便出去了。
第二日,清婉一直昏睡到辰末才悠悠转醒,隔着轻薄的纱帐,她隐隐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坐在床边,他的手还隔着一条丝帕,搭在她的手腕上。
“老师,是你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口。
罗帐外的男人顿了顿,随即收回了摸脉的手,起身后退。
清婉眉头紧蹙,恍惚间想起他昨日说他不愿意再做她的老师了,手腕一颤,丝帕随即落到了地上。
小竹掀开罗帐的一角,俯下身,柔声说道:“主子,奴婢今早起来发现您发烧了,便去请了徐太医来为您诊治。”
清婉喃喃道:“徐太医......”
徐太医说:“殿下受了风寒,近日又太过劳累,臣一会开一个退烧的方子,殿下按时服药,不日便能痊愈。”
过了许久,罗帐内才传来清婉气若游丝的声音:“赏。”
徐太医忙道:“为殿下诊治,是臣的本分,万不敢受殿下的赏。”
清婉却对小竹说:“你去库房,拿一柄凤血玉如意,一方端砚,一支狼毫笔,赏给徐太医。还有,端砚记得拿白松木多宝阁上的那块。”
小竹应诺。
徐太医既惶恐又有些疑惑,拱手道:“殿下,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赏赐,臣万万担当不起。”
清婉的语气虚弱却又不容置疑,“本宫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出去吧。”
徐太医踌躇了片刻,接过小竹拿来的赏赐走了。
清婉一连病了五天都不曾见好,连着张承与许映柳的婚礼都没去成。那日徐太医领着赏赐回到太医院,引了不少同僚侧目,光是那柄凤血玉如意,便能抵的上西郊的一座宅子了。他自个心里也发怵,终于在小阁老成婚的第二日,带着东西去了趟张府。
张廷刚从官署回来,还没换下官服,便听说徐太医来了。
书房里,徐太医站在案几旁,“殿下病的突然,所幸不是特别严重,按理来说按下官开的方子服用三日,便能痊愈。只是不知为何,一连五日都未曾见好。”
张廷静静思考了一会,“那你觉得,她为何会这样?”
徐太医犹豫了一会,回道:“殿下年纪尚轻,身体底子也不错,下官以为,多半......是不肯好好用药的缘故。”
张廷愣了愣,道:“是挺像她会干的事。”
徐太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廷的神情,兀自思考着。“前几日,殿下赏了下官几样东西,下官总感心中不安,想带来给大人看看。”
张廷神情有几分迷茫,道:“什么东西?”
徐太医挥手示意身后的小厮把东西拿上来。
张廷打开梨花木盒,目光一滞,半响,才伸手拿起了那块端砚,砚台上刻着一首东越诗人苏沐卿所作的《竹影》。他拿在手中静静的看了一会,目光望向了那柄玉如意,胸口一阵说不出来的沉闷。
片刻后,他将东西都放回了原位,盖上盒子,淡淡道:“她既赏给你,便好好收下吧,没什么好惶恐的。”
徐太医抬眼凝视了张廷一会,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眼中也没有笑意,更看不出其他情绪。
徐太医认识张廷这么多年,很少看到他这样。
他想起那日早晨殿下的反常,心中有几分愕然。
张廷忽然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徐太医收回目光,道:“没什么。”他上前拿过盒子,便退下了。
张廷目送着徐太医远去,疲惫地倚靠在太师椅上,眉头微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自那晚过后,他曾料想过她会选择放弃,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没有再三的质问,没有多余的吵闹,用这种平静的方式,告诉他,他总算如意了,可她的心却在渗血。
她三岁时,他第一次去她的小书房见她,便是带了一块端砚和一支狼毫笔作为见面礼,那块端砚上头,刻着他最喜欢的诗人苏沐卿的诗。
她是想告诉他,十几年的师生情便这样断了吗?
张廷忽然觉得自己不太了解这个人了。
清婉在床上躺了五日,期间除了苏淮派高盛过来慰问过,便没有其他人出现了。
小竹每天准时端着药碗,出现在她床头,苦着脸:“主子,您就喝一口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如何能熬的住。”
清婉靠在枕头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屋外的声响,寂静无常。她暗暗叹了口气,道:“罢了,给我吧。”
清婉接过药碗,一口喝下。又让小竹去准备热水,沐浴完后她换了件月白色的罗裙,便去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