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被儿子搞的莫名其妙,“我不过是问你她都与你说了什么,没有觉得不正常。”
张承点点头,淡淡地:“也是,一个人,若关心另一个人时间久了,再不正常的事,在那个人眼里,也会变得正常。”
张廷偏头凝视着张承,神情晦暗不明。
张承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有些过分的关心,是不该理所当然的受着的。”
张承说完便行了退礼转身走了,留下一脸懵的父亲站在原地。
张承身为儿子,原是不该管这些事的,可父亲在感情上这样迟钝,若永远不对那份感情做出回应,兴许那姑娘会一直这么等下去。
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得提醒一下。
张廷双手负于身后,呆滞地立于廊下许久,身后的张晋忍不住提醒道:“大人,您还去前院吗?”
张廷回过神,提步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对张晋说:“你听懂张承那小子刚才说什么了吗?”
张晋低着头不回答。
张廷面露迷惑,也不知他是懂还是没懂,“我问你话呢。”
张晋躬着身子回道:“属下不懂。”
张廷胸口莫名生出一股怒气,说:“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你别跟着。”
张晋应诺。
夜已近三更,明宣堂内的灯火依旧亮着,张廷披了件灰蓝色大氅,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也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更深露重的缘故,他只觉得眼前的公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偏头望向窗外的白玉兰树,每年到这个月份,那玉白的花朵盛开的尤其旺盛,回想起来,这几颗树,已经在院子里度过了整整十个春秋。
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清婉恰巧来府里给子承过生辰,她看见满院的白纷纷,煞是欢喜,还央求他给她摘一朵,他刚把花儿放到她手心里,就让小姑娘无赖似的亲了一下。
他只当她是孩子,未觉着有什么,不过那会她也才八岁,要是他真的想到别处去,那便是不合常理。
也许张承说的对,他真的习惯清婉对他好了,他为官数十载,最懂得人情往来,他一直觉得,在权力纷争面前,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除了清婉,他是真的习惯了,就连她为他挡的那刀,比起意外和惊讶,他更多只是觉得自责。
其实也不能怪他会这么想,从他认识清婉的那天起,她就很维护自己。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她迷上了打捶丸,连续好几天拉着他教她打,落下了不少功课,先帝听说了以后很生气,散朝后把他留下来斥责了一顿,先帝对清婉的期待很高,却因有国子监那桩事在先,半点没再提要换先生的事,只草草罚了他半个月的俸禄。
谁知,清婉知道后,竟一声不吭挑灯熬夜背下了大半本《大学集注》,连着他给的讲义都背了下来。第二日散朝后,她特地在成安殿外等他出来,拉着他的袖子到了先帝面前,一本正经的让先帝考问了她很多问题,她都一一答了出来,听得周边的人目瞪口呆。而后又严肃的让先帝给他这个做臣子的赔不是,吓得他当场就跪下了。
好在先帝没有生气,还赏了他两倍的俸禄,小祖宗这才满意了那么一点点,拉着他的袖子离开了。
那时候张廷问她:“臣何德何能,能得公主这般维护。”
她笑着说:“能遇见老师这样好的人,才是学生最大的幸运。不过,您也别对学生太好了。”
张廷疑惑地问她为什么。
她把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认真的说,她不想在这辈子把运气都用光了,不然,下辈子就碰不到老师了。
这种情况实在是不好,张廷忽然觉得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她了,自己年纪比她大那么多,又有过妻室,她那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大叔呢?她就是单纯的欣赏他罢了......
一定是他想多了,一定是,张子承那小崽子自从娶了妻,以为自己懂的多了,看谁都有两腿子......
他这么想着,心里就安稳多了,拿起公文重新看起来。
第二天,张廷忙完公务回到家中,就去了张瑜住的陶然苑。
张瑜每日卯时便要起来读书,一直读到未时,这会儿已经困的不行,捧着书本低着头打盹。
服侍的小厮见张廷进来,忙低声提醒张瑜,张瑜睡意朦胧间抬起头,看见大伯站在自己书案前,吓了一大跳,立马就精神了,慌忙站起身,恭敬地:“大伯,您怎么来了?”
张廷沉下脸,撇了一眼桌上的书,说:“累了就去休息吧,别坐在这做个样子,没什么用。养好了精神再来读书。”
张瑜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拱手道:“侄儿知道了。”
张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每回见他都这副样子,他知道自己官大一级压死人,可好歹也是他伯父,又不会吃了他,亏自己先前还看这孩子性格真诚质朴,想让他和清婉多来往呢。
张瑜躬着身子,见张廷一直不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盯得他发毛,忍不住颤颤巍巍地:“大伯......您是要,检查侄儿的功课吗?”
张廷说:“昨日,我让你同子承去钟雪楼看戏,长公主后来却与我说你举止孟浪,对她颇不敬重,你都做了些什么不得体的事情?”
张瑜心跳登时漏了半拍,身子躬的更低了,“侄儿,侄儿......不过是......”
张廷皱了皱眉,严肃地:“不过什么?”
张瑜回想起那日的情形,脸都红到了耳根,“侄儿不过是见殿下生的太好看了,像仙女一样,一时看的失了神......侄儿不是有意的!”
张廷有几分愕然,低低道:“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张瑜忙说:“多谢大伯,侄儿明白了。那......那侄儿需要登门,向长公主赔礼道歉吗?”
张廷瞧出了他的心思,有几分不悦,“不用了,长公主不喜欢别人到她府上去打扰她,既然你是无意的,下回我见了她,会替你解释的。”
张瑜有些小失落,说:“侄儿多谢大伯。”
张廷说:“还有半年就要参加会试了,平日多把心思放到学业上,我和子承最近都比较忙,你有空就去和子柠讨论一下功课。”
张瑜忙说道:“是,侄儿知晓了。”
韩允依例在宫后苑教苏景桓打捶丸,清婉坐在不远处的八角亭下看书,一旁的丫鬟轻轻打着蒲扇。帝京的夏天很短暂,七月过后便入了秋,清婉却生性怕热,不仅还穿着薄薄的夏裳,还让人抬了冰块放在亭下。
一旁的丫鬟扇的风实在太舒适了,没看多久,清婉便靠在摇椅上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上飘起了雪花,湖面也结了冰,年轻的父皇抱着她坐在湖心亭下赏雪,母妃也坐在一旁,眉目温和。她可开心了,跳下了父皇的怀抱,伸着小手跑到亭外,望着雪花一片片的落在她的掌心,再慢慢地融化。
忽然,她远远地看见湖的另一端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那鹰一般锐利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她小小的身躯,目光中的狠厉令她害怕。她回过头望向湖心亭,亭下却早已空无一人。
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大喊道:“娘!”
轰的一声,湖面的冰沿着她脚下,向四周裂开了,在她沉入水面的最后一刻,她望见那个男人依旧站在原地,双手负于身后,目光冷冽,更胜于这湖水。
“霍江!不要......”
清婉猛地睁开眼睛,胸膛起起伏伏,膝上的书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将她拉回了现实中。
“姐姐......”
清婉偏头看去,苏景桓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小手揪着她的袖子,声音有些许颤抖,似是被她吓到了。
清婉顺了口气,扯出一丝笑容,“陛下......不打捶丸了?”
苏景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韩允,对清婉说:“韩大人要回官署处理公务了,朕也要回去找母后了。”
清婉这才发觉韩允也在亭中,顿时有些忧心。“是差不多该回去了,那......姐姐明日再来看你。”
苏景桓说:“姐姐刚才是在叫太傅的名字吗?”
清婉微笑着说:“不是的,姐姐只是......做噩梦了。陛下听错了。”
苏景桓哦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说:“昨日太傅来见朕,与朕说,阿娘的尸首再也找不到了。朕很生气,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
清婉神情复杂:“可能......是丢在山上让野兽叼走了吧。”
苏景桓垂下眼眸,一脸失落,“母后说,她让人用阿娘生前的衣物,给阿娘做了一个衣冠冢,在香叶山立了块无字碑。”
清婉浅笑:“那不挺好的。”
苏景桓嘟了嘟小嘴,说:“姐姐,为什么阿娘不能像父皇一样,葬入皇陵呢?”
清婉说:“因为,陛下的阿娘生前不是父皇的妃子,没有名分。而且,还是戴罪之身。”
苏景桓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清婉说:“好了,母后还在宫里等陛下呢,陛下快回去吧。”
苏景桓闷闷不乐地说:“那好吧。”
清婉起身与韩允一道出了八角亭,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色。
韩允淡淡地说:“殿下放心,方才的事,臣不会说出去的。”
清婉嗯了一声,“多谢。”
两人沉默了片刻,韩允又说:“上回的事,臣恶意猜测殿下心怀不轨,故意作弄齐国公,是臣的不是。”
清婉说:“你没有猜错,我的确怀有不轨之心。”
韩允说:“可如今来看,国公爷一定对殿下有过逾越之举。”
清婉侧目凝视了他一会,说:“有些事情,大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韩允颌首表示赞同,他从来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对她起了恻隐之心。许是之前偷看了她手记的缘故,就忍不住对她的事好奇起来。
张廷从官署回到家中,径直去了同和堂,走进内室,便听见瓷碗摔碎的声音。他沉下脸,走到床榻前,望着病怏怏的张老夫人,唤道:“母亲。”
张老夫人怒目而视,虚弱地:“你这个不孝子,还有脸来见我?”
张廷面无表情的:“革职流放诏书已下,三弟今日已经出城去往漠北了,母亲不用担心,儿子已经交代了随行官吏,不会让三弟死在途中的。”
张老夫人一字一句地:“张崇璟,你父亲可在天上看着呢,你做出这种残害手足的事情,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张廷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儿子不过依法办事罢了,何来报应,又何惧报应?母亲整日不吃不喝,是在惩戒自己这些年来教子无方吗?”
张老夫人拿过一旁丫鬟端着的茶盏,狠狠地砸到了张廷的身上,茶盏应声而碎,温热的茶水溅了张廷一身。可他却丝毫未曾躲避,静静的站着任由母亲发泄。
“三弟屡犯不改,陛下仁慈,判他流放,已是从轻处罚了,与他合谋的罗学士,昨日午时已被推出午门腰斩,全家被抄。母亲若不想您的儿媳和侄子落得一样的下场,便不要再胡闹了。”
说完,张廷行了退礼,欲转身离去,张老夫人却举起榻上的玉枕朝张廷砸去,张廷忙伸手挡下玉枕,一掌将其拍碎,吓得屋内的奴仆齐齐下跪。
“你竟然敢威胁我?!”
张廷侧目瞥了一眼张老夫人,没有再说什么,将右手握拳拢于袖中,面色从容地走出内室。
张廷甫一出同和堂,张晋便跟了上来,瞧见大人的握拳的手中渗出丝丝鲜血,惊诧不已:“大人,您的手受伤了。”
张廷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向明宣堂走去。被茶水打湿的官服还在往下滴水,弄湿了他的官靴。
幸而茶水并不烫。
张廷忆起自己与三弟都还小的时候,他的生母顾氏给他买了一块砚台,三弟看见了,嚷嚷着也想要,主母要他让给弟弟,他不肯,却让人责怪小肚鸡肠,顾氏因替他在主母面前解释了两句,让三弟泼了一袖子滚烫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