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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陡峭,天气愈发寒冷,风剐在脸上跟刀子一样让人不由苦着面色。可永安街上的行人却不见不减少,裹着棉衣反而往长宁酒楼挤着进去吃食,听闻又出了新菜色,食客们便迫不及待的要来尝尝。

贺云戟和钟芙乘坐马车在长宁酒楼下慢了前行的步,贺云戟见此情景有心挖苦钟芙,轻声道:“也不知道厨子是谁,这般厉害,都快把四喜楼的生意给抢了去。”

钟芙冷哼,呛他一句,“这长宁酒楼岂可与我四喜楼比,再说四喜楼不好,你这作姑爷的又有何光?”钟芙前一句话是这么说,可底气全无,自从重宁走后,除了她教给厨子的几道菜,就再无新品了,况且那些调配的酱料都快用完,钟芙心中甚是慌张,所以才想也借助贺云戟和萧长珩的生意挣些钱财,也许这四喜楼真的要开不下去了,她还打算着寻个人家转手卖了呢。

两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争吵,在外人面前虽然互相亲昵的搀在一起,可早已经是两条心的人了。

到了四喜楼,下人赶忙放了木墩搀扶主子下车,一小厮殷勤的上前在钟芙耳边细细私语,只见钟芙喜上眉梢,面上是难掩的笑意,贺云戟懒得理会,大摇大摆的进了二楼雅间,今个来是要请萧长珩吃饭的,顺便再打探下投去黎城的银子何时能收回来,为了这桩子生意,钟贺二家实则都快被掏空了,而钟芙的目的却不仅仅是如此。

小厮端上来酒壶,热腾腾的酒水流淌在里面,壶身纹金镶玉,十分精致,贺云戟忍不住拿起来看多了一眼,细细盯着,钟芙眸中闪过一抹促狭,问道,“怎么了?”平稳的话语中竟隐着一丝紧张。

贺云戟并未看她神色,只不禁赞叹,“这酒壶还挺别致的。”

钟芙明显松了一口气,拿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热酒,“先暖暖身子吧,小侯爷应该快到了。”

贺云戟点点头,一杯热酒下肚,斜睨向钟芙,总觉得她有一丝不对劲。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小厮推门而进,引着人果然是萧长珩,一件月白华服,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腰系玉环宫绦,身材昕长精瘦,即使穿着冬日的厚重衣裳,也难掩贵派的气质,反观贺云戟几日来分外安逸,酒肉*,圆润了不少,熬的却只剩下颓废的憔悴气色,哪还有以前那个温润公子的模样,钟芙一见萧长珩更是觉得贺云戟在心里堪堪的恶心到了谷底。

钟芙和贺云戟不约的站起来挂上笑意,可是很快钟芙脸上挂着的盈盈笑容就僵住了,随着萧长珩一起挤进来的身影,眸如空灵,唇若樱瓣,洁白的脖颈上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皮,闪闪发亮,更是衬托的肌肤雪白,她长姿挺立,平静温和的黑眸中溢出无波无澜的浅浅淡然,却又好似挂着一抹冷然的笑意。

“这位是?”贺云戟都看呆了,这不是重宁么,可又不像,她以前不施脂粉,清雅淡然,这个却有着不同的风韵,勾人心魄的美。

“这位是内子。”贺云戟回了一句,拉着重宁入座。

钟芙突然出声道,“妹妹?”

重宁冷笑,也不应声,反道:“贺夫人别来无恙。”

钟芙心中翻江倒海,怪不得找不到重宁,想来她早就依附萧长珩,被萧长珩的势力护着,心中陡然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妒火,却也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夹菜给重宁,手隐隐抖着,“妹妹是不是还在生姐姐的气?那时候你送我入狱,我一时……”她目光胶在萧长珩的身上,假意解释,故意说给萧长珩听,瞧瞧是重宁的错,是她不善在先,她才会赶人离家。

重宁却打断钟芙的话,斜睨她淡淡的道:“我与贺夫人非亲非故,还请您喊我一声萧夫人吧,我不喜欢吃竹笋。”说着重宁就拿起筷子将竹笋扔入桶中。

这分明是在打钟芙的脸,一则冲她高攀关系,二则表示不喜她。

钟芙讪讪的抽回手,不好发作,钟芙狠狠的咬住嘴唇,终究还是笑脸迎人,贺云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询问生意的事,萧长珩都一一解释,不出破绽。

钟芙在一旁亲自伺候,显得贤良淑德,一杯杯的给萧长珩斟酒,亲眼见到他一滴不剩的喝下去,钟芙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这个酒壶是个鸳鸯酒壶,内藏机关,只要按住开关,酒液会从暗藏的另一侧流出,而那里面正是钟芙准备的合欢散。

宴请散去,贺云戟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让人送了厢房休息。

钟芙道,“小侯爷也喝了酒水,不妨去雅间休息一炷香的时间再行离开,我陪萧夫人说说话。”

萧长珩问重宁的意见,重宁笑着答应了。

下人领着萧长珩去了雅间,重宁对钟芙道想找个地方和她单独叙话,钟芙瞧离药效发作还有些时间,便应了重宁的要求,谁知跟着重宁去了另一处雅间,刚进去,重宁却站在门口不挪步子。

“萧夫人不是有话对我说。”钟芙依旧笑着,心底更是笑着,却是冷笑重宁最终还是要栽自己手里,一会儿便支开她去萧长珩的房间,四喜楼是她的地盘,一切都安排妥当。

重宁站在外面却突然发出一声嗤嗤的轻蔑笑意,冷不丁的道,“你心中打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酒里没有合欢散,我却命人在你的酒杯上撒了药粉。”

钟芙一惊,“什么?”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脑勺一疼,昏迷前听到重宁似是在说,“谢谢款待,礼尚往来,也一定会好好的招待下贺夫人的。”

钟芙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热,似有千万虫蚁啃咬,每一寸肌肤都敏感泛起绯色点子,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有蜡烛明媚灼烧,她难忍的发出一声呻吟,媚眼微眯,思维不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看到有几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男子进了屋子,约莫有七八个的样子,各个脏兮兮的,贼眉鼠眼,眼中充满了淫欲的目光,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围上来,为首的就开始脱衣裳,有几个已经迫不及待的扒着钟芙的衣服,上下其手,钟芙抗拒的微微睁大了眸子,带着一丝惊恐,嘴上却不听使唤的呼唤着他们靠近,很快屋内就传出靡靡之声,伴随着男子和女子喘息的声音……

临近年关,祭灶的日子不知不觉来临,梧桐早早就起了硬是将还在睡懒觉的桃儿给叫醒,拉着睡眼惺忪的她一起去了一趟集市,两人将祭灶的灶糖买好,一回来,就见容缙和萧长珩站在厨房的门口,两人探着身子,不知在干嘛?

“看重姑娘平时柔柔弱弱的样子,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连我一个大男人看了都觉得有点……”容缙摇头啧啧了几声,总觉得那不是女人该做的活儿。

“师弟,亏的你还是研习医术的,怎么这点都看不得了?”萧长珩面上并无多少表情,淡淡反驳一句。

梧桐让桃儿将东西先送回屋子,自个走近一看,就见厨房的里摆着一头已经被洗干净内脏的小猪,静静的趴在案板上,重宁胳膊高举,手中握刀,将猪头给剁了下来,站在他们的角度,只能微微看到重宁的侧脸,却不知重宁是闭着眼睛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下去那一刀的,但不愧是经常下厨的人,这一刀下去,稳准狠,猪头便跟身子分了家。

梧桐这才知两人在讨论整头猪是如何被重宁大卸八块的,梧桐呵呵笑了一句,想他们是误会了,“阿宁哪里下的去手,是我杀的猪。”

容缙好似自己听错一般愣了愣,斜睨着看看自家媳妇,脸色默默青了,紫了,站在一旁的萧长珩抿唇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

“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米饵圆”重宁今个是要做一道扒猪头祭灶用的。

先是用甜酒,将猪头下锅同酒煮,下葱三十根、八角三钱,煮二百余滚,然后下秋油一大杯、糖一两,候熟后尝咸淡,随即再将秋油加减;添开水要漫过猪头一寸,上压重物,用大火烧再烧一炷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细煨,收干以腻为度;烂后就揭开锅盖,迟了便会走油。

等祭灶的东西做好,重宁忙的竟觉得有些胳膊酸疼,可能是刚才切猪头的时候太用劲了,桃儿端来脸盆,顺便又做起了包打听的活儿,“小姐,我今个出去,听一个在贺家当差的姐姐说那个人有喜了,贺国公老爷和贺姑爷却让人准备了堕胎药,你说奇怪不奇怪?”桃儿越来越不理解这些大户人家了,明明是件喜事儿,怎么还不高兴的。

重宁却表现的毫无意外,面上淡淡的笑了笑,并不打算告诉桃儿真相,“你去把祭灶的地好好看着祭品。”

对对,桃儿竟然忘了还有个元师父真的敢去偷吃祭品呢!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溜烟的跑开了,其实她也很想吃哎!最后桃儿和元师父两人扒着祭桌一起在直流口水。

是夜,哐当——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深夜里骤然炸开,钟芙高扬的音调紧接着响起,“滚,都给我滚。”

“可是少夫人,这……老爷交代一定要奴婢看着……”丫鬟的话还未说完,啪的一声响,脸上就多了道五指印。

钟芙气息不稳,打完之后扶着椅子把手才堪堪稳住身子,形容憔悴,即使屋子里暖炉烘得火热,身上仍是裹着厚实衣裳,微微颤抖着手,阴冷着声儿道,“叫贺云戟过来。”

丫鬟小心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儿,挂着委屈神色退出了屋子,这个把月的,钟芙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时而自言自语吓人不说,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一会儿又像会被害死般惊恐的,总之每日都一惊一乍,弄得整个院里的人都苦不堪言。大夫诊出了喜脉,老爷以算命的说法为由硬是让流掉,少夫人知道后,但凡看到汤碗一律都给碎了,要不就是找少爷,可少爷眼下根本就不着家啊。

屋子里,翠云扶着钟芙回去躺下,正要作势熄灭油灯,手腕就被死死攥着了,细长的指甲都快陷进肉里。翠云忍着疼回头不意外地瞧见钟芙惊恐的神色,嘴里念念着不要,紧紧攥着被褥,似是魔怔了般。

最终翠云多拿了几根蜡烛,光线颇足,钟芙的情绪才稍好些。过了许久,钟芙等的人一直未出现,而她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冷,整个人在烛火映衬下透出一股不寻常的冷静来。

“小姐,姑爷这阵子有点忙,您要是乏了,就早些歇了罢。”翠云软言安抚道。

钟芙幽冷的视线缓缓转到了翠云脸上,半晌伸了手摸向了自己的腹部,示意翠云挨近,后者依从,钟芙咧了嘴角,笑得无比开怀道,“翠云啊,我这肚子里怀的不是贺云戟的种。”

翠云闻言大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头,连忙小声道,“小姐,你可别乱说?”

“哈哈哈……”钟芙毫不在意,反而拔高了音调道,“是小侯爷,小小侯爷,我有的小侯爷的孩子,我要当侯爷夫人,不不不,是王妃哈哈哈哈……”

伴着钟芙癫狂的笑声,翠云手足无措想遮掩时,门骤然被推开了,许久不见踪影的贺云戟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

“姑爷,小姐胡说的,您可千万别信啊,小姐这阵儿精神不大好您也知道……”翠云一看就坏,连忙开口替主子解释道。

“出去。”贺云戟冷着声音面无表情道。

翠云犹豫,就让贺云戟身边的仆从给拖了出去。贺云戟皱了皱眉,似是难以忍受般踏进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贺云戟,你终于舍得出现了,往后我若成了王妃,你们家如何待我的,我定要讨回。”钟芙敛了笑意,冷凝着贺云戟咬牙切齿道。

这厢贺云戟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一直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一抹嘲讽笑意,直勾勾地盯着钟芙道,“钟芙你是真疯还是假疯,那日与你一起的可不是萧长珩,而是市井流氓,地痞乞丐,我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你若识相就把这孩子拿了,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不,你胡说——”钟芙尖锐着嗓子喊道,咬着指甲突然安静下来,她一下比一下用力得啃咬着,眼波惊恐的四处乱转,看不出一丝正常。

“胡说?”贺云戟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激动模样,毫不在意地继续道,“我亲眼看着你在那些人身下承欢,恶心至极,如今那些人叫我关了起来,倒不妨去认认。”

这些日子钟芙不安分,趁‘清醒’时让人给萧长珩送信,对怀了他的孩子一事言之凿凿,萧长珩回头就将信退到了贺云戟那儿,附带一句警示,若钟芙继续胡言乱语,便终止合作,甚至打压。

贺云戟自然十分恼怒,今儿才匆匆回来,就看到这一出闹剧,心头更是烦躁。要不是顾忌两家合作,早一封休书了事了,又如何用得着看着碍眼堵心。

钟芙自他那番话后便再没了声响,裹着被子,瑟瑟发抖起来,看向贺云戟也带了几分恐惧,不自觉地往床榻里头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团起来一般。

贺云戟见她这般,该说的也都说了,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总之再吩咐人守着,任由她在屋子里闹便是了,随后拂袖离开。

只关门带风,将门里的烛火熄灭了,屋子里一下陷入了黑暗,钟芙顿时尖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像是要逃,只是等逃到门口却发现怎么都开不了门了,只有随着晃动不断响起的金属撞击声,一时更是惊恐万分……

“不要过来……啊……你们这群下贱的痞子……不要……不要……不要……”

门外,贺云戟看着小厮利落上锁后拿了钥匙走过来,听着从里头传来的凄厉的动静,微一蹙眉,“你就守在这院子里,不用管她怎么闹,一日三餐会有人送过来,不要让她见任何人。”

“是。”

贺云戟最后扫了眼紧闭的门,离开了,心中想的是,若是哪天不闹了,死了才好。

……

贺云戟封得住下人的嘴,却封不了全城的,那日四喜楼的动静早就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添油加醋地传开了去,贺云戟那绿帽子一顶叠一顶,绿的发油。原本等资金回笼就休了钟芙的贺云戟眼下是越来越着急,光是催萧长珩就催了不下五六趟的,只是后者淡定的让他再等等,而他……除了等也别无他法。

这日,黎城传回了消息,却是将贺云戟一下击懵了,后知后觉地想起岳母来找自己时说的话,可当时自己想的是风险越大收获就越大,何况有萧长珩这个财神爷在,哪会赔,可眼下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就在贺云戟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刻,钟府迎来的不速之客,当初许氏拿出那份钱,也存了赚一笔的心思,除了自己的,也问娘家借了不少,眼下期限已到,钱却全投水里,分文都收不回来。那些亲戚也不多说什么,占了宅子,将许氏赶了出去,还放了话的,等许氏还了钱,再还回这宅子。

她先是歇斯里地在钟府叫骂,惹的旁人闲言言语的,都道是活该,嗓子喊哑了,也哭的没了泪儿,看着周遭,却没一个肯上前帮忙,她突然心中似热油泼过,堪堪的难受。耗了几日,她反而冷静了,女儿女婿撕破了脸,整个钟府最后只剩下她一人,锦衣玉食和吃糠咽菜也没了分别,只要能填饱肚子,陆续有亲戚上门强占宅子,许氏最后也麻木了一般,被人推攘着赶出了府门,呆呆站在雪地里,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贺云戟府上也没坚持两天,一环扣一环的成了死循环,愣是耗空了贺府最后的根基,同样一夕落魄,被扫地出门。

变故来得突然,等贺群兴等人稍稍安顿下来,想明白时也已经木已成舟,悔时已晚,便把所有痛恨加诸在了疯疯癫癫的钟芙身上,动则打骂,或许钟芙之前是还没有疯的,可独自一人被关了这么久,就彻底疯了。

想透彻的第二日,贺云戟就写了一封休书塞在了钟芙的包袱里,带着人绕了好久,最后将人带到了偏远的集市,自己则独身一人回来了,而未过多久,贺群兴一家子就从宛城消失了般,再没出现过。

许氏身无分文离开的钟府,饥寒交迫之下,渐渐忘了,顺从本能地与乞丐抢吃的,最后与野狗抢,睡乞丐窝,成日浑浑噩噩,像失了魂般。

腊月初八,四喜楼派粥,一大早的就排起了长龙,衣衫褴褛的许氏也在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母女天性,钟芙即使疯了,却还是让许氏给找到,带到身边。据说找到钟芙的时候,她浑身是血,从腿上顺着流了一地,十分骇人。

好不容易轮到了许氏,许氏接了两碗白粥,生怕被人认出似的,拉着钟芙匆匆走到墙角,递过去一碗。

钟芙接过,嗅了嗅,随后伸手抓了一把,那可是滚烫的白粥,一下就给打翻在地,许氏瞧见,登时肉疼得不行,连雪带粥的捧着吃了起来。

已经疯了的钟芙眼睛落在了许氏那碗粥上,趁许氏还在吃地上的,自己拿着碗,学着旁边人的吃法,慢悠悠的喝了起来,若不是外形邋遢,这做派真要以为是哪家小姐了。

只是在乞丐堆里吃东西,必然要吃得快,不然只有被抢的份儿,果然钟芙才喝了几口,就让旁边的乞丐一把夺了,还把钟芙母女往外赶,动作粗鲁,十分的不耐。

许氏面容有些惨白,被推着走,却还得护着像是受了惊吓又犯病的钟芙,一步一个脚印地往远处走,佝偻着身子,极是可怜。

一辆马车从他们母女身边经过,车上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颤抖笑声,许久未停,悲喜交加,继而笑声却化作幽幽的叹息,似是一口常年的憋闷终于舒坦开来,再无声音,却只剩下男子安慰的话语,“安筠,孩子的仇终于报了,按照三小姐的意思离开宛城好好过日子吧,我们去江南,你的故乡,只有你和我。”

马车渐行渐远,雪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子,沉寂了片刻,车里终于响起一个女子淡淡的哽咽话语,低低的浅浅的,带着江南浓语的调子,“好。”

同时,四喜楼门口,萧长珩揽着重宁而立,见她一直注视着钟芙母女离开的方向,低声询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做得过火?”

重宁摇头,她并非圣母,那母女二人早就把自己的心磨硬了,看着也只是唏嘘罢,若那二人有一丝善念,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萧长珩弯了弯嘴角,转而道,“如今事情都解决了,阿宁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重宁不解地眨了眨眼。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

重宁再眨了眨眼,想到的却是去年此时,不知不觉竟又过去了一年,而这一年她终于达成心中所愿,大仇已报,身边也有了良人,可谓是圆满。

“阿宁嫁我可好?”

“好。”

萧长珩带着一丝悸动,握住了重宁的手。

“可是……我还未及笄。”

“……”

日子在生活琐碎中趋于平静,许氏那些抢占宅邸的亲戚已经让重宁和萧长珩还了钱财打发走,重新得了钟家,虽然是千疮百孔,可那些乌烟瘴气似是笼罩在宅子上空的浑浊终究拨开云雾,层层的明媚阳光在冬日旭阳的照耀下又恢复了清明,青砖灰瓦,亭台楼阁,一草一木,迎着点点碎金,熠熠生辉,一切焕然一新,昭示着它的新生。

重宁搀扶着已经日渐好起来的钟鸿飞去了祠堂,祠堂是钟氏的重地,除了打扫枯叶的仆人,便再没有任何人了,静谧而庄重。

临到门口,重宁缓慢了步子道不方便进去,按照祖制,庶女是不可以进入祠堂拜祭先祖的。

钟鸿飞抓住正待抽出手的重宁,神情严肃慈爱,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握住了,带着她往门内走去。

重宁微微怔松,瞧着爹爹殷切的目光,竟然觉得有些无措。

他一声叹气,越发握紧重宁的手背,眼眶微微红润,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总容易落泪,“你爷爷和娘亲一定想你了。”

话落,重宁的眸中闪过层层惊讶,一直拍打到胸口,堵塞的越发难受,她哽咽着也红了眼眸,泪水积攒,紧紧的抿着嘴唇才不至于呜咽出声,周围突然寂静一片,父女二人对视而望,泪水“啪嗒”落在两人的手背上,也分不清楚是彼此谁的。

“走,爹爹,我们进去吧!”重宁抹了泪水,转为淡淡的笑意。

钟鸿飞蹒跚着步子笑了,两人一同进了祠堂,仆人在外面将大门关住,两人的身影一点点消磨在门子的细缝中。

春日时光正好,一辆装饰繁复的马车缓缓的驶到四喜楼门口,有男子从车上下来,身披玄色大氅,器宇轩昂,贵气逼人,有侍卫正要开道轰走楼中吃饭的百姓,男子解开大氅,目光眯起,威吓侍卫,他们敬畏的退去一旁,男子坐在嘈杂的人群中,偏偏选了一处显眼的位置,人们不约看向这位似乎不同寻常的客人。

贵气的客人点了四喜楼的招牌菜,静静品味,随即眸光微亮,侧耳对伺候的人说道了什么,便有人拿着宣纸过来,几人合力将桌子拼在一起,有人捧着笔墨迎上来,人们来了兴趣,纷纷围上去观看,那贵气客人身姿挺立,笔走龙神,宣纸上赫然出现“钟鸣鼎食”四个大字,字迹行云流水,笔锋苍劲有力,如青龙在空,盘庚遒劲,龙飞凤舞中透着入木三分的深刻,众人在旁鼓掌称赞。

这一热闹自然落入重宁的眼中,站在二楼悄悄观看,见题字的公子伸开掌心,有人递过来一个雕刻盘龙的印玺,红印落在,白纸红字分明,格外显眼,重宁看不清印章的内容,微微挑了好看的眉梢,似乎已有些猜到那人的身份。

还未回神,周遭一干人等已经纷纷跪地,敬畏的匍匐在地,口中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还手握印玺,抬起头朝楼上看去,目光正好与重宁对接,她呼吸差点一滞,这便是长珩的大哥,当今的圣上?

眉眼果然生的和萧长珩有几分相似。

她快步走下楼来,淡青色的裙底微微摆动,上前行礼,后者瞧着她,细细端量了片刻,微一勾唇,合拢的扇面抵在她臂弯下,低沉着声儿道,“弟妹不必行此大礼,我今个来是要替长珩传话的。”他没有称“朕”却用了我代替,显得亲近自然,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遥不可及。

弟妹??

重宁抿唇不语,一时羞赧,莫名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忐忑心情!

萧奕的人清出了一块儿清净地,重宁心中划过一抹不安,实在是不知圣上突然驾临有何事情,总觉得是和长珩有关系,萧奕察觉她的紧张,笑着先开了口,刻意蔽去天生的威严,可依旧多少流露出来,“朕派长衍去楼兰诸国一年,丝绸之路唯有长珩能担此大任,弟妹对朕的安排可有怨言?”

随即一顿话锋一转道,“朕自知对你颇有不公,你有何愿望尽管说出,朕一定会答应你。”他言辞恳切,像一个兄长又像一个帝王一样语气缓缓的问着。

“他要去楼兰诸国?”重宁呐呐反问,手下意识紧握,怎的没听长珩提起。

“他果然没告诉你,就在今日。”

重宁愣住,陡然感觉手指有些冰凉,想起萧长珩这几日越发的体贴温柔,黑眸总是有意无意的看着她,重宁乘着他热烈目光还故意揶揄他道又不是见不着了,如今一语成箴,他们真的要久别一年。

渡口船舶,萧长珩已经登上前去嘉城的画舫,与那里的皇家商队汇合,坛九在三步两回头中也依依不舍的登上甲板,抹泪轻轻呜咽起来,“公子何苦不告诉小姐?”他一声叹息,瘪瘪嘴,“我不觉得圣上会安慰人。”他怎么觉得皇上那么不靠谱么,不过也只敢在心里哼哼两句。

萧长珩白衣蹁跹,渡口风大,他的衣摆不住的翻飞,目光遥望远方,天水一色,船已经渐渐离开了岸……

圣上的马车赶到渡口的时候,一望无际的江面,大小船舶停停靠靠,重宁慌张的跳下马车,登上正待出发的一艘船巡视一圈,原来只是一艘装载货物的,并无什么其他人,重宁一阵失望,胸口赌的发闷,颓然的拖着纤瘦的身子重新回城,一路上她并无多语,除了萧奕询问几句,便恭恭敬敬的作答,紧着眉头瞧向窗外。

忽然后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快速而急骤,伴随着一个男子低沉的呼喊。

重宁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探着身子赶紧的朝窗外瞧去,白衣的身影驾马狂奔而来。

“停车……”

车子还未停稳,她迫不及待的跳下来,马上男子紧勒缰绳,也跳马而下,两人迎面奔跑紧紧相拥,其他人似乎是有意避开似得,都纷纷退避几尺,留出空间给他们二人。

“阿宁……我……”他想说他不是故意不辞而别,只是不想再说分离的话,一切话语都在他留给她的信中。

“长珩,我懂。”简单的一句话,胜似任何温暖的话语。

萧长珩眼中带着暖意的笑容,“阿宁,我托皇兄捎给你的信看了么。”

“信,什么信?”

“……”萧长珩现在真的有些相信坛九的话了。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阿宁我不想说那些离别的话。”他话语顿了顿,黑眸沉沉浮浮,忽而重宁感觉肩膀一紧,萧长珩捏着她的肩膀的力道很重,脸随即低下来,细细的吻便留在了唇角,他湿濡的唇瓣又挪至她的耳垂,似低低的沉吟,“阿宁,一定要等我回来。”

重宁微微喘息,踮起脚尖回吻过去……

此时无声胜似有声。

萧长珩走后,重宁的生活便忙碌起来,她想将杨蓉接到府里,杨蓉委婉的拒绝了重宁的提议,道还是在这宛城的小院子里住的舒服,重宁也不强求,只钟府,西城巷子两边跑。

四喜楼生意十分红火,她还收了一个女徒弟,天资聪颖,心底纯良,最主要的是她竟然能做出食谱中的味道,一学便上手,一次重宁询问起她的家人,她哭哭啼啼中道出成为孤女的原委,重宁才知原来她的女徒弟竟然是食谱主人的曾孙女,缘分真的很奇妙,明明之中都有定数。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年匆匆而过,又是迎春花开放的季节,嫩黄的花蕊在城中开的鲜艳,阳光明媚,衬托着城中花儿愈发的好。

近来有关钟府的流言四起,愈演愈烈,安平侯府的小侯爷萧长珩出使楼兰诸国,互通有无,开辟了丝绸之路的新篇章,圣上亲自带着大臣出城十里远迎,何等的荣耀,这是只有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才有的待遇,而此番通贸的意义也并不比一场战争的意义小,堪比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殿上,圣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萧长珩屈膝跪地求皇上赐婚,大臣们一听偷偷乐了,小侯爷不知看上哪家权贵的小姐,“臣想求取的是宛城钟鸣鼎食的钟家三小姐。”

殿上的大臣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这宛城的钟三小姐是何人?

于是重宁出名了,钟家也出名了,京城各家爱慕萧长珩的都恨不得去宛城瞧一瞧重宁是个什么模样,能让小侯爷不求任何,却只求娶她一人,还是一介平民之女。

圣上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特封重宁为三品诰命夫人,赐金勺一把,另外赐萧长珩爵位,分京郊四郡县,岁俸银万两,禄米万斗。

赐婚的圣旨来的很快,老侯爷不敢怠慢皇上的赐婚,聘礼礼数一样不能少,足足准备了一月才亲自送去钟府,钟鸿飞早已知道女儿和萧长珩的事,也没耽搁,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两人麻利地交换庚帖,圣上已经替两家定了黄道吉日,婚礼的规格按照亲王的礼数办。

临到吉日,圣上派去威武大将军亲自迎接新娘子和家人入京。

元师父跟着一块儿凑热闹,折腾了一路,连威武大将军都没幸免,碍于重宁的身份才没发作,容缙刚晋升为爹爹,一路上不敢怠慢,对挺着大肚子的梧桐悉心照顾,杨蓉和钟爹两人客套默契,只愿重宁能嫁的幸福。

几日奔波,一行人终于到了京都,重宁本以为萧长珩会亲自迎接她们,可京中礼数更严,新郎在婚前是不可和新娘子见面的,重宁心中的思念更甚,忍不住叹息,让梧桐数落了一句,“明个就要成婚的人还唉声叹气,妹妹,你不知道有多少双世家小姐眼睛瞧着你么,你这几日经常唉声叹气可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了。”

“传的什么?”

“传你不愿嫁给小侯爷呀。什么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更甚的还有悬梁自尽呢。”

重宁竟被逗乐了,噗嗤一笑,只调侃了一句,“委屈那些姑娘只能这般了幻想了,可惜我与长珩早已是生死契阔。”

翌日,重宁一早就被前来的宫人伺候,桃儿被他们专业的素养看的一愣一愣的,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照顾人果然不可比拟,只好讪讪的退至一边。

梳洗,描眉,挽发髻,大红的嫁衣正是杨蓉绣的那件,喜服穿在身上极为合身,逶迤拖地的百凤嫁衣,金丝滚边,庄重而美丽,头上的凤冠轻轻摇曳,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似一首动人的乐歌。

太阳初升,礼乐奏响,几百禁卫军开道,城中百姓挤在街道两旁,都想一睹这京中难得的盛大婚事,车撵垂珠遮挡,重宁忐忑之余,目光微转,隐约在人群中看到贺颢之的身影,原本遮挡的黑纱斗笠,在她看过来时敞开一隅,淡淡的轻笑,惊艳依旧,像是甘心了一般,黑纱慢慢放下,那隐约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重宁下车之时,一双素净的长手伸过来,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几近半透明的光泽,她一把握住,便感觉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安心的笑容蔓延至脸庞,一路跟随,拜天地,拜高堂,拜圣上,礼毕,她被喜娘领着去了新房。

外面热闹喧嚣,屋内红烛高燃,重宁坐在床边轻搅衣摆,直到听到脚步声,她微微紧了身子,脚步声越发急促的挨近,她也跟着呼吸愈发停滞,盖头豁然被掀开,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映入眸中,烛影晃动,她看不真切似得,唤了一声,“长珩。”

“我在。”他的声音清清凉凉的低沉,重宁才觉得如梦初醒,不似梦境。

他挨近她,萧长珩怔怔的瞧着,眸光浮动,“阿宁,我没想到今生还能求娶到你。”

“我也没想到我竟能嫁予你。”

他们俩紧紧相拥,翻到到床上,萧长珩抽去她腰间的束带,衣衫一件件的褪去,重宁许是害羞,轻轻遮挡了一下,萧长珩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的鼻尖轻触着她的脸庞,“阿宁,今年是猴年,给我生个猴子吧?”

重宁轻轻笑了,“你怎么也学师父说猴子,是孩子。”

“恩,是孩子。”耳鬓厮磨的话语轻的就像一根羽毛飘落在重宁的心尖,她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拨去最后一件轻纱,他细碎的吻便落了下来,脸颊,脖子,胸前……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他们在拥吻中为爱意凑响了最美的乐章。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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