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并非旁人所言那般没有气味,事实上它会散发出一种清新奇异,类似小雨后土壤的混合着米香气的味道,此时正值连绵烟雨,清晰的竹香气扑面而来。
杜七眼前是一根根碗口粗细,高耸入半山的翠绿,竹叶青翠欲滴,抬头望去好像碧绿海水。
淮沁的竹林连绵十里,此处不过是一处幽静小道,地上还有着已经结冰的积雪。
杜十娘心想无论见过多少次,这些高耸密林见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依旧充满了神秘感。
总之是使人非常舒适,风一吹,竹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好像是她手指拂过杜七头发的摩擦声……
“离我近些,别淋着了。”杜十娘叮嘱道。
“嗯。”杜七先是松开了杜十娘的手,旋即抱住她的手臂,贴着她而行。
杜十娘无奈。
杜七则认为杜十娘很好闻,开心的翘起嘴角。
姑娘们的绣花鞋落在焦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在竹林中传的很远。
杜十娘忽的停下脚步,叹息道:“你这丫头总是傻笑什么?真就那么喜欢竹子……也是,难怪翠儿非要我从这运几根小竹回院子种,她早就看透你了。”
“十娘,竹子很好闻,可……”杜七说着,在贴近杜十娘衣裳的地儿深吸一口气,说道:“还是十娘的味道更好闻,我很喜欢。”
“呸,你那是喜欢我吗?你那是喜欢麝香的味儿,我还不知道你了。”杜十娘切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自她们的入口,这儿的小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淮沁竹林较为开阔的地方。
走着走着,杜七转过头看向小路右方的密林。
她在里面嗅到了些许海棠的气味。
她和海棠的家就在那边。
“怎么了?”杜十娘顺着杜七的视线看过去,见到的是竹林泥泞,在杜十娘的眼里这个方向的竹子似乎要更加绿一些。
“十娘,咱们进去看看好不好。”杜七说道。
杜十娘想都没有想就拒绝道:“那边没有路,走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虽说淮沁不大,不过以往流萤乱跑在里头转了三个时辰才回到路上,出来就吓哭了……再说了,那儿都是雪和泥,你就不会挑一挑好路去走?”
杜七想了想,发觉十娘说的很有道理,便不再强求,继续与杜十娘顺着小路走。
时间流逝。
虽然只是单纯走着,可只要有杜十娘在身边,她就觉得很高兴。
只是……
杜七看着前方,见到了许多她不认得的人。
那些人戾气缠身,在十娘眼里他们应该就是仙门了。
她本以为师先生在林中,可因为她们的脚程太慢,走走停停,现在师先生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事实上,师承本就是来踩点的,借着些许东玄的名声替倚石仙子跑腿。
“十娘,咱们要去哪儿?”杜七犹豫后说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杜十娘很惊讶:“不是告诉你去南边的新亭?前些年淮沁的姑娘们凑了不少银子,在淮沁各处都建了新亭,我还一次没见过呢……”
她又很意外,安抚杜七道:“要来的也是你,怎么现在就打退堂鼓了?咱们也没有走的太深,一会也不用原路返回,从东边出去找一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回到淮沁了。”
“……”杜七有些担忧的看向远方。
杜十娘说道:“来都来了,去看一眼再回去。”
杜七只能点点头,她说道:“十娘,咱们要是带着明灯就好了。”
若是明灯在,她就什么都不担心。
“明灯?那丫头现在不知道被翠儿施弄成什么样呢。”杜十娘说着抿嘴一笑,似是想到了明灯的可怜模样,她对着杜七说道:“抓紧我,咱们走快些,天色也不早了,一会若是再下了大雨咱们就遭殃了。”
杜七应声。
……
……
淮沁竹林中的势力达到了一股微妙的平衡感。
竹亭之外,一处略微开阔之处,怪异而平静。
禅宗的和尚来了不少,可一个个看起来无欲无求,似乎对悟道竹一点想法都没有,整日就像是一群普通的和尚席地而坐,在那里念经坐禅。
四方书院的夫子又来了几位,可他们没有一丁点架子,整日吟诗作画,看起来也对悟道竹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
道宫来了一位女冠,一袭红黑道袍正依靠在亭中小憩。
至于说以绝云宗和八方客栈为主的南荒本土宗门……还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圈子。
此处的阵容可怕到只弱于于九华山太华峰,随便讨论些什么都能让东玄甚至整个人族震上三震……可与其实力不匹配的是,他们毫无排场,普通人见了只会觉得是一些书生游方和尚在林中抒情。
这并不是罕见的情况,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寄情于这十里竹林。
新亭中,老儒和书生弯腰看着随意挥毫写下的墨趣÷阁,随意的聊着。
“你怎么看现在的绝云宗?”老儒问。
书生毫不犹豫,说道:“绝云剑仙之意毁于天劫。虽然有仙器止损,绝云也不乏天赋异禀之人,可终是伤了根基,剑修失格,传承泯灭,难登大道。当然云宗主若是在,这上古剑宗就在。”
他言止于此,意思却很明显了。
绝云宗底蕴相比于同期传承已经彻底没落,即使有云浅这么一个宗主也无法力挽狂澜。
因为云浅的修炼之路已经走到她个人能力的尽头。
她的消失就是绝云宗被历史长河吞噬的时候。
老儒若有所指的说道:“她不掺和这件事是对的。”
书生呵呵一笑:“她不掺和,不是绝云宗不掺和,那师承不是来了?都是心知肚明……云宗主倒是取巧,师承与天枢阁的关系匪浅,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天枢阁与书院交好,所以可以适当放缓一些态度。
老儒提趣÷阁一挥,做了一道平和卦象,又问道:“那八方客栈呢?”
书生没有露出不屑,只是平静的转过头,问道:“夫子,你是认真的?”
老儒不置可否。
书生不再在意,专心瞧着卦象。
八方客栈取了一个与书院相似的名头,做着魔门的事情,也就是与书院有旧……即使以往有几分本事,可就靠着现在一众目光短浅的冢中枯骨,连绝云宗的脚跟都看不到。
他看不上眼。
书生看着卦象,忽的说道:“夫子总是说卦遁其一……原来夫子问的不是客栈,而是那九华剑主之一的鱼行舟。”
“就是她,你怎么看?”老儒饶有兴趣的问。
书生认真说道:“她该是书院的学生,现在是大争之世,仙路难走,多一个人,脚下便多一条路。”
“你倒是看重她。”
“夫子说笑了。”书生掌心有一道金色游鱼游动,脚下踩着一圈圈时光粒子,仿若此间的时间都走的慢了。
他说道:“九华剑之一意味着什么,夫子该是比我清楚才是。”
老儒看向天上那一抹云,说道:“大争之世,向来争得不是悟道竹,不是龙脉。似是鱼行舟,一条小鱼儿就足以盘活少君那一门的烂摊子,真是……有趣。”
书生笑着:“少君?夫子说的可是客栈吕少君,学生可是很少见到先生对一个人这般有耐心。”
“……你呀。”老儒无奈,却不避讳书生的视线。
天道总是喜欢玩弄世人,似那新入门的李孟阳……
老儒问道:“李孟阳如何了?”
书生收起了笑意,认真说道:“厚积薄发,才气精纯,修为进境一日千里,所修炼之法暗自切合三家之长。”
“予以厚望?”
“正是。”
李孟阳兴许会是书院的下一个青衫夫子,他的天赋绝不下于鱼行舟。
想起了什么,书生略带无奈,说道:“少年心性,急功近利,心性略微阴寒。”
“多读书。”老儒说道。
书生点头。
老儒看着天上了一抹小雨,惋惜说道:“我今日见到了一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入了师承门下。”
书生一怔,旋即明白了先生方才问题的意义,他深知先生的眼光,无比惊诧道:“先生是说……绝云宗还有机会?”
老儒摇头说道:“天赋不是最重要的。”
要先活着。
书生便明白了,轻轻叹息。
合着先生与他说了那么多,都是为了抒发今儿收徒失败的苦闷。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
至于为什么姑娘……书生的视线落在亭中。
天知道他见到老儒打着一把粉红色油纸伞凑过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只是很快,书生的笑容忽的僵在了脸上,因为天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一片黑压压的云层,轰隆隆的声音自远而近。
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风起云涌。
天地间起了一道狂风,自下而上,烟尘迷眼。
风雪小雨天,以此处为中心,方圆云层在狂风的推动下聚集在一起,酝酿着什么。
书生抬头。
隐隐可以见得那天空之上雷光翻滚,电浆流转。
天劫。
他低下头。
只见他脚下一圈足以减缓时间的光点正在缓缓消失。
他的修为……在消散?
远处,那一棵一棵的竹子仿若欢迎,将他们整个困住,同时……他的真气仿被压在巨大磨盘之上被不断的消磨。
一刻钟之前还好好的,现在却忽然变了天。
书生转头看向卦象,便见到了老儒惊异的表情,老儒指着天空:“果真是天时不当,卦象所言非虚。”
天翻地覆还是来了。
书生凝重的说道:“先生,不是天时不当,咱们该走了。”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本好好的淮沁竹林忽的就变成一座天行之阵,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那顶上的劫雷尚未形成,可在场的人都已经感受到了可怕的天威。
和尚睁眼,女冠起身。
仙品悟道竹,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还未出世,劫雷先至。
“走?往哪走?”老儒指着不远处纷纷睁开眼的禅宗和尚,说道:“结阵吧。”
天地至宝出世都伴随着劫雷或是劫难,他们也习惯了。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次并非是普通的天劫,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杀劫。
……
不远处,杜七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她现在很是狼狈……因为地上尽是湿润泥土,所以杜七身上沾满了泥污,白皙手掌也染上了乌黑……又因为方才的风实在太大,所以她在地上滚了一圈,白色缎带被吹到了十余丈开外,挂在竹枝,她一头长发散落,顺着风凌乱飞舞。
不远处,有两位修士正在斗法,正是他们掀起了这一阵罡风。
若非是上头叮嘱,对于擅自闯进来的人只怕就不是冲击,而是就地斩杀了。
当然,外层修士的随手间的切磋也不会在意附近的凡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是这个意思了。
又或者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杜七的头发被吹得簌簌作响,她看向远处的两个风中人影,觉得自己可以是凡人,也可以是池鱼。
但是十娘不行。
“妮子,你没事吧。”杜十娘顶着风走过来,她不比杜七强多少,突如其来的大风也将她掀了一个跟头。
杜七甩去手上泥污,看着杜十娘的脚踝处鲜红,心疼的说道:“十娘,你的脚……”
“被石头刮了一下,不碍事。”杜十娘顶着风,抓着身边的竹子。
此时,她们的伞早就不知道被吹到哪儿了。
风吹得她睁不开眼,杜十娘奇怪的说道:“怎么忽然起了这么大风……是要下雨了吗?”
杜七点点头,瞧着上方凝聚的黑云,牵住杜十娘充满泥污的手,说道:“十娘,咱们要回去吗?”
“回去吧,今儿的天气实在是差,方才就该听你的。”杜十娘叮嘱道:“此处正巧是迎风口,你小心些跟我来,过了东边就好了。”
“没事……十娘,风会小的。”杜七说道,旋即与杜十娘一同离开。
天上浓云愈发剧烈。
杜七回头看了一眼,眸子中是冷漠。
她和十娘不是凡人,那么两个神仙打架,总归是殃及什么才行。
她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