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伤春悲秋(1 / 1)

“哗啦,哗啦”邵素拿着扫帚一下下扫着院子里的积雪,忽然抬起头,怔怔望着那枝子上的六瓣飞花,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情画意,映衬着自己这一身灰突突的僧袍,越发显得凄凉落魄,想到自己无端遭难,莫名其妙到了这里,眼泪又哗啦流了来,望天喃喃:“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1)

正伤怀之际,忽见一个小尼从侧院走出来,举目见那位又在哪儿哭,未免有些不耐,喊了一句:“喂,斋时到了。”转身便闪门而去。

邵素见那小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坠儿一般的摸样,却对自己如此不恭,心里又添了三分伤感,放下扫了个缺口的扫帚,呵了呵冻僵的手,忽然想起家里的昭君套与那琉璃金的暖手炉,那眼泪便如断线珠子,哗啦啦流了下来……

哭了一回儿子也没人理会,方悟到这不是丫头环绕的王府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忽然又觉得这袖子十分油污龌龊,自己看着便恶心了,不敢往脸上擦,发了会子怔,想到这大悲寺的僧尼居然连件干净的僧袍都不舍得,忽然生了几分气愤,若是自己有一日出了这里……哼……自己就……就告诉嫡母,让嫡母给她们没脸!……

生了一会儿子气,倒也冲淡了几分伤感,走出后院,进了斋房,这斋房乃是大悲寺小僧尼与仆妇们吃食所在,若是那级别高的僧尼,或者主持,都是仆妇们做好了送到她们的禅房的。冬天天冷,食物凉的快,大家正围绕着那锅粥吃得热乎,忽见她走进来,互相望了一眼,低头不说话。

邵素在王府里从来不曾自己盛过饭,站在那里等了半晌,见无人给她端饭,又生了会儿气,耐不住腹中饥饿,走到那锅边低头一看,却见锅里的粥所剩无几,皱了皱眉,又见桌上的馒头也不见,只剩下几个发霉的,不由怒了,问道:“你们都吃了,让我吃哪个?”

众人见她忽然开口,又说出这等话来,有人暗自撇嘴,有人低头交耳道:“咦,原来这哭包还会生气哩。”那小尼净圆想到自己是主持的嘱咐,不好不应答,遂抬头道:“大小姐,这里不是王府,只有这个,你若是嫌弃,不吃也罢。”虽然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冷嘲热讽,说实话,她也受不了这位大小姐,什么活计也做不了,连扫个雪都能扫不好,没事就挂着两行泪,说话矫张做致,对她口气仿佛是自己是她丫头似的,也不瞧瞧自己那摸样,还以为自己是王府小姐呢。

邵素见净圆又是如此,心里愤愤了一把,干脆不吃了,转身走出斋房,见院子里银装素裹,珠蕊琼花,银花珠树,若是在王府里,倒能吟好几首诗,只是现下腹中饥饿,吟也吟不出什么,只走到那院子里的雪地,拿着扫帚默默流泪。

悲夫!红颜薄命乎?

自伤身世之际,忽然文思泉涌,口中又喃喃道“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2)正念诗间,忽见净圆从侧院走了进来,道:“邵素,有人来看你了。”

邵素忽地站起来,道:“真的?是谁?”一双妙目充满了惊喜。

净圆冷冷“哼”了一声道:“是个小丫头。”

邵素听了这话,不免失望,只是好歹也是王府的人,忙快步跟着净圆过去,谁知多日不曾吃饱,身子未免虚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那净圆唬了一跳,转身见她跌倒在地,也不去扶她,只催道:“快些,快些……“

邵素见那净圆连扶也不肯扶一把,眼泪又掉了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好歹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净圆出了后院,拐过一个庭院,来到一个侧门,遥遥见坠儿站在那里,见到邵素跑了过来,上去用手绢擦着邵素的脸庞,道:“小姐,你恁地这等摸样了……”说着,眼泪哗啦掉了下来。

邵素这几日好歹见着个正常对待她的亲人,拉着坠儿的手恨不得抱头痛哭,只是这侧门也是人来人往,好歹忍住,只呜呜道:“坠儿……呜呜……”心头只有千言万语要诉苦,却不知从何说起。

坠儿时辰有限,不敢多呆,忙塞给她一个包袱道:“大小姐说,老太太也不过生了你的气,过阵子说不得就接了你回去,别哭……”

净圆在旁边听了,心头一跳,但凡这等摸样来大悲寺的,大多是犯了重罪的贵族女子,那些贵族人家恨不得其快快死去,又限于血缘羁绊不愿下狠手,僧尼们对此也心领神会,因此颇有些虐待,那些女子心情不好,环境又差,过不了多久便郁郁而终,净圆本来是主持妙音看着邵素死的,却听这小丫头说——老太太还要接回去……

这可是王府的小姐,若真回去,摁死她也只在刹那之间,可只是个小丫头之语,又未必当真,忙上前问道:“这位施主可不能打诳语,邵小姐真的要接回去?”

坠儿内心也不作准的,只是她聪明机灵,一见小姐便知过得不好,定是这些贼秃十分虐待,因此故意守着净圆这么说,见净圆被唬住,掐着腰道:“当然,我们家小姐是被冤枉出来的,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私下里吩咐大小姐派我来看顾,若是有什么不妥当,哼哼……”

净圆听了这话,脸上变色,念了声佛号,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哪里有什么不妥当的……”邵小姐这么温柔可亲,我们自是欢喜看顾。“

坠儿得了这句话,也不再说下去,免得泄了底,只拍了拍包袱道:“小姐,里面有套袄裙,大冷天你穿着暖和,还有你平日用的一些物件……”忽听邵素道:“书……坠儿……书带了吗?”

坠儿心中轻叹,都“输”到这里来了,还“输”呢!

眼见邵素穿着一件油腻不堪的灰色僧袍,披头散发,眼泪汪汪,脸色枯白,便跟那王府门前要饭婆子差不多,知晓再不劝就就“输”进地狱了,定了定神道:“小姐,到了如此地步,我真真劝你一句,你还是改了吧……”

“改了?”邵素一时不明其意。

坠儿点头道:“这事……”忽见净圆在旁,不好明说,只含含糊糊道:“小姐别整日看输,也多看看这人情世故,恕我多嘴,小姐到了今日这地步,便是整日不管事情,看输看得……”

这话邵素不爱听了,蛾眉轻蹙道:“我不是努力了吗?”想到自己从亲事之后一直努力不“输”的,结果输到一塌糊涂,呜呜又哭了起来,拉着坠儿的手道:“坠儿,我不晓得,这真是飞来横祸,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是冤枉的,呜呜……”

“好了,好了……”坠儿忙拿出帕子,轻轻擦小姐的脸,却见她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干脆把那帕子当做巾子,宛如洗脸般把邵素的脸整整擦了半晌,终于还原了些当初的秀丽摸样,方点头笑笑道:“这样方好,方才那样简直象个……”忽然止住口,心道小姐本来就性子软弱,喜欢自伤自怜,若是再说这些话,估计会自郁而亡了,因此忙拿那些打气的话劝她道:“不管小姐冤枉不冤枉,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小姐也仔细寻思寻思,便有那什么不对的,以后改了不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我听人说小姐有才气,诗书上是极好的,想必也是聪明灵慧的,这次输给了别人不怕,想清楚了,下次不就不怕了的?”——这算是金玉良言了,可邵素此时又冷又饿,哪有心思听这话,忽然问道:“坠儿,这包袱里可有吃食?”

坠儿狠狠瞪了净圆一眼,点了点头,拍了拍包袱道:“有的,小姐拿回去就知晓了。”说着又掉头对净圆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是若是有那一日,我们来接小姐,若是让王妃与郡主大小姐看到小姐这幅摸样,哼哼……”

净圆只讪讪道:“不敢,不敢……”心里后悔把邵素当那往日对待,倒是没打听个仔细。

却听邵素问道:“大姐姐封郡主了?”

坠儿只是吓唬那小僧尼,听小姐这么问,吱唔道:“很快就有了的”便转了话头道:“二小姐与徐家定亲了。”说着,咬着牙道:“小姐,往日让你小心,如今果然陷了进去……”

邵素听了这话,倒也不觉得什么,徐家亲事她本来就不喜欢,只是她落难的因果她却不能不关心,忽然抓住坠儿道:“坠儿,陷进去是什么意思?”

坠儿见净圆在旁,不好细说,只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小姐还以为什么?”

“我以为……”邵素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残枝断叶,那汉子是她心头结,一旦提起就方寸大乱,当时只顾着恨那汉子,听坠儿这么一说,忽然心中一动,真的是二姐姐?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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