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素从来没有步行过这么多路,若是从前早早要晕倒在地上了,如今到底长进了些,好歹咬着牙跟着,幸得绝大多数都是妇孺童子,谁也走不快,何况有很多都是戴了枷锁的,被她这么一咬牙,居然“蹭蹭”走在了前面。邵盈的身子骨一直姐妹三个里最好的,因此十分轻松地跟着妹子走在了前头,不一会儿突然回头望了望踉踉跄跄的人群,又瞄了一眼后面骑着马的萧生,笑着低语道:“说不定人家不要真真不要你了。”
邵素如今最怕的就是这个,听了心中砰砰乱跳,道:“那……那怎么办?”她刚刚下决心跟了萧生的,要是萧生不要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邵盈看着面露惊惶的三妹,恶声恶气道:“不知道。”然后饶有趣味地望着她,似乎这样的引逗十分乐趣。
邵素见二姐如此神态,终于明白二姐逗她而已,咬着嘴唇低下头,看着地上泛起的尘土,又微微抬头,见灰头土脸的二姐——想必自己也好不了哪里去,偷眼去瞄马上的萧生,见其穿着一身崭新的戍袍,英姿勃勃,光鲜靓丽,与之一比,真真……,他不会……真的不要她了吧,可怎么办?
忖度半晌,又觉得不太可能……若是真的不要,何苦跟着来?
可是……
他居然不看她一眼,还骑着马,自己……
自己这么辛苦,他也不心疼……
患得患失里,忽然无端生出几分怨气,心道他可能就是要自己显出那卑微的情状了,高高俯视自己,哼,自己偏偏不,王府三小姐可不是好欺负的!想到这里,忽然挺直了腰板,吸了口气,大踏步向前走,一溜把邵盈等都甩在了后面,几个押解婆子都跟不上,连攒带颠地在后面道:“喂,喂,我说,那位这是吃了什么,你倒是慢点啊……”
邵盈见三妹忽然吃了药似的向前奔,若是那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这女犯要逃跑呢,不知道又发什么癫,摇了摇头,低着头向前赶去……
这一路人马走的十分慢,日暮时分才出了外城,萧生眼见太阳落山,对冯衙司道:“这些都是些妇孺女子,荒郊野外十分不便,不如……”却听冯衙司道:“这个不需萧爷担心,前面有驿站准备。”——因为萧生又调回军中,职衔虽然未定,但是不一定比冯衙司低,冯衙司又敬他报国之心,因此便称作“萧爷。”
萧生“哦”了一声道:“这个倒是我的不是了,还是衙司经验丰足。”
冯衙司一笑,道:“押解惯了的,自然晓得。”
这样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果然来到了一处城镇,虽然靠着帝都,却十分荒凉,人烟稀少,即或有什么铺子也只是买些吃食或者酒肆,萧生走了半晌才明白,这个小城镇必是依靠驿站而兴建起来的,专门给一些流放的犯人与衙役准备的。
一时一行人到了驿站,早有驿卒准备待命,交换了牒,驿长听说这次押解的级别甚高,连衙司也亲自出马了,忙迎了出来,又听说有自愿从戍的御林军士,更是殷勤,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几个押解婆子是做惯了的,把女犯们引到驿站专为犯人设置的柴房里,一会儿驿童送来饭盒,好的自然是给婆子,差的给犯人,那王婆晓得萧爷照顾着邵家姐妹,因此也不敢给的太糟,专门把那差不多的饭菜盛了两份,招呼她们两姐妹过来吃食。
在众多犯人羡慕的眼目里,两姐妹走了过来,见饭盒里盛着两万米饭,一盒干菜,而那些犯人却只有些稀粥罢了,邵盈是不管的,端起来就吃,邵素却有些于心不忍,道:“王嬷嬷,我吃不了这么多,还是给她们分些吧。”
王婆嘿嘿一笑道:“小姐自是菩萨心肠,只是你不吃,自然有人吃,你若是不吃了,我倒是可以把这些分给她们些。”
却听邵盈高声道:“王嬷嬷,你们才四个婆子,一人吃两碗也吃够了,恁地占了三碗?即或是有些差别,也没哟这么克扣的,我倒是觉得冯衙司是个厚道人,不晓得他知道会怎样?”
王婆本来想着暗暗囤积些饭菜,看能否从犯人身上再压榨出什么油水来,听邵盈这么一说,心里暗骂“鬼精灵”,只是面上不好得罪,咳了一声道:“我这几个老姐妹年龄大了,走了一天的路,饭量大。”
邵素本来就不忍心,听了这话,扒拉了几口饭,放下道:“剩下的给她们吧。”说着,眸光烁烁地望着几个婆子。
邵盈噗嗤差点笑出声,道:“这主意好,我们看着,剩下的给她们。”说着,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三弟,她本来打算先吃个半饱,然后讹诈那王婆多给弟弟一些吃食,见三妹出了这么个主意,倒是周全了。
王婆神色尴尬,咳了一声,欲待说什么,忽然旁边一个黑面婆子呵斥道:“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如今有口饭吃就不错了,爱吃吃,不爱吃滚他娘的。”
邵素听了这等怒吼,吓得脸色一白,眼泪就要掉下来,只是咬着牙高阶自己不要示弱,低着头慢慢把那眼泪收回,抬起头正要再说话,忽听邵盈冷笑道:“啊呀呀,嬷嬷好大的气派,好大的场子,这么厉害,不晓得衙司晓得不晓得哩。”说着,转过头对邵素道:“待会儿子萧爷来看你时,去跟他说,我们这边的嬷嬷比得上的当今太后了,这气场,吓死人了。”
王婆听了这话,忙拦住那黑面婆子逞凶,道:“姐儿误会了,罢了罢了,不过一口饭而已。”说着,推出那三个大饭盒道:“你们谁不足,来吃吧。”
众人听了这话,皆大喜,除了那呆呆傻傻的,大多都上去扒拉了些饭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虽然没有吃得全饱,倒也吃了大半饱,她们知道这些都是两姐妹争取来的,又听她们说“萧爷”,仿佛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众人都是大宅院里混出来的,哪有不晓得这里面的事端的,眼见着邵素的眼目就开始热切起来。
邵素想起三弟,瞥着邵佰正抢食吃得欢快,正要说话,忽见二姐冲她使了个眼色,只得罢了。她素来是吃的少的,在王府里坠儿形容她吃“鸟食”,如今却是增加了两倍,只是即使两倍,也不算得多,吃到大半碗便推开了,忽见一个女犯挨挨蹭蹭地靠了过来,低声道:“文家谢谢两位的恩德。”
邵素抬头看去,见其一脸黑灰,分不清年纪,浑身龌龊不堪,见了就要让人避之三尺,只是眼眸闪亮,深深望着她们姐妹,心里忽然一暖道:“不妨事,都是一样的,大家互相照顾罢了。”
邵盈刚吃完,靠着过来,听三妹居然说出这么有情有面的话,道:“你倒是长进了。”然后对那女犯笑道:“我叫邵盈。你呢。”那女犯踌躇了下,低低道:“我叫文媛。”说着,攥紧了拳,道:“我们家除了我,其他人都死了。”
大家都经历大难,听了这话,十分唏嘘,邵素心头正热,也不嫌脏,伸手在那文媛手上一握道:“我叫邵素”
那文媛微微一笑道:“我晓得你们的。”
两姐妹对望一眼,邵盈马上反应过来道:“你认识我们大姐姐?”
文媛微微点头,向几个婆子那边瞄了一眼,又回头道:“邵月她……”
邵盈道:“大姐自杀了。”
此言一出,忽然沉默了下来,生命如许脆弱,又如许坚韧,从前万万想不到的,都发生了的,万万不能忍的,却也活下来了……许久许久,文媛静静地低语道:“她那样的性子,死了也好。”污浊的面容上看不见眼泪,却有润润的光芒笼罩在那星眸上。这话若在平日,可以算十分狠毒,可是在场诸人都感同身受,浩劫过后,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活下来的……
又听文媛道:“我们这些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她脾气倔,一点委屈受不得,我便晓得若是一起遭了难,她肯定是去的。”说着,叹息一声道:“没想到你们能活着,还……”说着打量了一下邵素,邵盈还罢了,邵素却穿戴完好,若不是有些风沙之色,倒也不像是牢狱之人。
邵盈听了文媛这话,打量着文媛,便知她用这种法子保护自己,一般男人大多是见色起意,文媛这摸样这味道,光是看一看便要皱眉,要不要去靠近,心道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在这种情形下能用此策来保护自己,见文媛盯着邵素不住打量,知晓她心里好奇,想到如今同一个坑里的,也不用掩饰,解释道:“三妹命好,被一个侍卫看中了,人家特特从军来保护她,连带着我也能沾光。”
文媛听了,才恍然道:“三妹妹倒是有个有造化的。”
邵素两人这么一说,也不晓得什么心情,她一直在众多小姐里处于弱势,大姐最多是不管不顾,其他诸女看在她庶女份上也不怎么搭理,即或有瞧上她那王府招牌的,也都是些上部的台面的别府庶女,如今两个姐姐都用殷勤的眼目看着她,忽然觉得重任在身,咬了咬嘴唇道:“文姐,你别害怕,我会让……他保护我们。”
文媛摇了摇头道:“保护不保护,如今我也过来了,单看命了。”说着,遥遥望了那侍郎小姐,叹了口气。
邵盈何等机灵,轻声道:“你跟她……”
“我们本来是关在一处的,当时我就说了,既然落在这种地步,小姐不小姐的不必讲究了,还是污糟些更妥当,谁知她不听劝,偏偏想着自己身份尊贵,长得又好,说不得落在某个官儿眼目里,好重归荣华……唉……你想,这官儿能看到你之前,自然是那些衙役,他们见了何等摸样,哪里放得过啊……如今……”
文媛忽然低下头,一行清泪落了下来,把那黑灰的面容一洗,露出白皙的肌肤,邵素听了这话,心里也是难过,见她这等摸样,忙道:“文姐姐别难过,你……你的脸……”话音未落,忽听外面吵吵闹闹,其中便有宋三醉醺醺的声音道:“我们要进去找乐儿,谁也别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