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徛注视着她,深邃的瞳仁里映出她的倒影,唇角勾出一抹笑,“展若绫,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展若绫紧紧地攥住挎包的带子,仿佛这样就可以带给她力量,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竟然还记得她。
跨越了八年的时光,他还记得她。
心里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解脱,热气再度涌上眼眶。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展若绫扯起嘴角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是吗?”
是啊,你当然认不出我了。我们已经八年没有见面了。
八年的时间,何其漫长。
曾经的年少岁月的伤口,这一刻,毫无保留地被放大。
她禁不住想,如果他依旧是以前那个样子,或许她就能够正视他。
可是一见面,才恍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褪去了少年的那层青涩,平添的则是成熟与稳重。
盼望了这么久,真正等到这一刻,她却不知如何面对他了。
林微澜诧异地睁大眼睛,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隐隐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显得有点多余,于是,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真的认识啊……这个世界真是神奇。”
她注意到,上司平时线条冷峻的脸部线条此时略微放柔,眼睛里荡漾着不同寻常的温度,不复往日的深沉与不苟言笑。
稀薄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将记忆中那张脸映得愈发清晰。
钟徛微一扬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黑亮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尽头,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
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有思索,有探究,更多的,她看不懂。
在这样的注视下,展若绫没来由地就开始心虚。
脑子一个灵光,她忽然想起那封邮件——她给他寄的最后一封邮件。
不知道他看到那封邮件没有,只是不想,这么毫无保留地将心事暴露在他面前。
那时给他写那封邮件,是觉得他看不到,所以写得那么放心。
可是她终究是一个懦弱的人,现在他这么站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丧失了所有与他对视的勇气。
就在这时,挎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这一通电话无疑拯救了她。
展若绫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掀开手机盖子的:“喂?”这个时候,她太需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再想着病房里那个人。
“阿绫。”
是展景越的声音。
展景越跟她说话从来都是用粤语,当下她用粤语回复:“哥哥,什么事?”
林微澜和展若绫的注意力都被那通电话吸引了,没有人注意到,站在窗边的男子冷静幽深的眸子迅速沉淀下来,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自嘲。
展若绫转身走出病房,到走廊上听电话。
一走出病房,泪水就差点溢出眼眶。
曾经以为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他还是从遥远的澳大利亚回到了中国,并且站到了她面前。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短暂的几十秒几乎让她窒息。
耳畔传来展景越的说话声,此刻听起来格外悦耳:“我和阿琦一会儿去买菜,你晚上回不回来吃?要不要买你那份?”
展若绫伸手扶着走廊的栏杆,由于手抓得太用力,指关节都是泛白的,她低头望向楼下,缓了缓呼吸,答道:“我回去吃。你叫琦姐煮上我那一份。”
“好,我一会儿跟她说。那就这样。”展景越说完就挂了手机。
展若绫通话结束后兀自将手机举在耳边,一想到病房里那个人,又开始手足无措,脑袋陷入一片混沌。
钟徛望了走廊外的身影一眼,她侧身站着,风在走廊上掠过,掀起她外套的下摆,落日的余晖将她半张侧脸染上淡淡的金黄色,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轻盈地披在肩膀后。
助理打电话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钟总,晚上的宴会……”
钟徛淡淡地打断他:“我记得。”
他收起手机,走近病床,微微倾下颀长的身躯:“林微澜,你放心好好养伤,等脚伤好了再回去工作。”
语气冷静自持,恢复到平日的礼貌生疏。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曾经有过温度的眼神,再度冷却下来。
林微澜感到上司平时那股压迫感又回来了,应道:“好的。谢谢钟总!”
她掀开被子就要坐起来,“钟总,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用。”钟徛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躺在床上,“我让小郑明天来看你。”
说着便走出病房。
走廊上,展若绫刚收起手机,一抬头就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钟徛直直走向她,到了她跟前微微驻足。
展若绫见他走向自己,身子立刻绷得僵硬,一颗心又紧张又惶惑。她咬住唇瓣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钟徛将她的不自在收入眼里,深潭般的眼底飞快滑过一抹怅然,最终还是化作无声的叹息,“展若绫,我有事要先走……”
展若绫下意识地回道:“哦,拜拜。”
心里恨不得他立刻离开。
可是心底又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他们只匆匆见了一面,他就要走了。她甚至还没有时间好好地看一看他。
钟徛剑眉轻扬,语气悠然:“我还没走,你急什么?”
展若绫被他这么一说,立时语塞。
太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高二那个时候。那时他坐在她斜后方,几乎每天都这么抢白她。
那些流逝的时光,像溪水逆流一样,潺湲地涌回心头。
那些几乎被时光冲淡的感觉,他用一句话便轻易地勾了回来。
眼前这个人,似乎又变成高中那个整天欺负自己的男生。
这也稍微让她放下一颗惶然的心。
钟徛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漆黑透亮的眸子对上她的:“你手机号是多少?”
她一愣,睁大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平静:“同学一场,留个电话号码,以后方便联系。”
——以后方便联系。
她的眼眶不由一热。
蓦然想起,大一那年给他发短信,他一直都不咸不淡,后来他去了澳大利亚,她随之失去他的联系方式,但是大三大四那两年他生日那天她都有发祝福短信到那个空号。她从来想过,自己会那么固执地守着一个空号。
现在,他竟然主动向她要联系方式。
她的大脑已经完全处于崩盘状态,机械地报了一串号码。
钟徛一边听一边在手机上输入号码,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着,然后收起手机放进西装口袋,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那我先走了,再——见。”
最后的两个字,语气轻柔得如同呢喃,被冷风一卷,带出缱绻留恋的温度,但又立即随风而逝,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
黑色的奔驰一路开出仁爱医院大门,在柏油马路上飞快行驶着。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湮灭在远处的山头后面,暮□□临整条大道。
钟徛将车绕上临江大道,然后停在江边,熄掉引擎。
车灯缓缓暗下来,他打开车门,倚到车旁,静静地看着江面。
正是寒冬,暮色笼罩着江面,水面上浮着薄薄的水汽。远处的群山黑黢黢的,在暮色的掩映下显得孤独而冷清。
公路两边的路灯依次亮了起来,一缕缕寒气从绿化带飘到半空中。
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倚靠在车子上,望着远处的群山出神地想事情,侧面宛如古希腊最完美的雕塑。微弱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勾勒出如峰峦般峻拔的线条。
冬天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吹在身上,冷的寒峭。
在今天这个日子,却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记得她以前一直都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炎热的夏天,阳光猛烈得几乎能将人晒掉一层皮,学校制服里有白色短袖运动T恤,但她几乎从来不穿,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到了深秋的季节,她依旧是那身夏天的打扮,一件短袖的黑色T恤,任风吹着。
廖一凡曾经对他说:“钟徛,虽然展若绫跟你一样都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是她对黑色好像比你还执着,几乎一年四季都穿黑色衣服……”
她的模样,跟季琎那天发给自己的照片相比没有多大差别,但是跟高中那时比起来,历经岁月的沉淀,眉眼间多了一丝淡淡的温然,像泉水洗过一样,清冽透明。
今天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身黑色,而是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一条深色牛仔裤,外加米色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温婉美丽,动人的清新。
钟徛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打开车门,重新坐进驾驶座。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将车窗的玻璃降下来。
冷风从车窗灌进来,车厢里的温度迅速下降。仪表盘上闪着绿光,泛出幽幽的凉意。
他们认识十二年,但是真正相处的时光只有高一高二那两年,其后的十年都处于分离状态,而且有八年彼此之间杳无音讯——那么多的岁月,他要如何去挽回?
钟徛俯到方向盘上。
她一个人,在西班牙呆了五年。
一个人。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语的挫败感侵上心头。
他抬起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到刚才存储的号码。
车厢里只有寒风吹动的声音,他看着那串数字,身子如雕塑般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将手机收回口袋,然后发动引擎,黑色的奔驰一个拐弯,绕上南新大道,开向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