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秋天。()大乱之世的秋天,来的分外早些也萧瑟一些。枝头黄叶簌簌的往下坠,在月光下划出一条条悲凉的影子。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天地间的一切都像罩在乳白色的纱巾里。远远的山巅上有奇特乐器声传过来,纵然传播效果很好,可它一点都不嘹亮,反而被风扯得有点毛毛拉拉的,让人想起经年的劣质棉料衣衫,穿久了,扯出了毛疙瘩。
云相岫轻,或者说云绯月没有入睡。深秋,夜里很凉。她一向畏冷所以穿的很厚,领口上袖口上都有一圈毛茸茸的装饰,看起来华贵尊荣,但是整个裹在宽大的裘衣里的她也显得格外瘦弱,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衣服太多太重了,她根本带不动。她握了一杯热茶,窝在巨大的椅子里。她很容易疲惫,更何况现在事情很多,她简直招架不住。可是今晚她很神奇的没有一点困意。她有种预感,今夜一定会有些事情发生。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很准。尽管如此,云绯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依然吓了一跳。云绯烟浑身湿漉漉的,水还在顺着发丝和一袍袖往下掉。不一会儿地毯上便水湿了一片。面色白的毫无人色,宽大的衣袍紧紧包裹在身体上,云绯月讶异的发现,自己这个强大的姐姐,她的身子竟也是单薄的可怜,一点都不比自己健康。()她的眼睛里聚着一点光,微弱却顽强。可能就是那一点光,让她坚持到了这里,坚持到了现在。
讶异的云绯月忘了手里的杯子,她豁然站起的时候,手里的杯子滚落在了地上。地毯上洇出了更多的水。她向来从容,自负口才绝佳运筹帷幄,可是现在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说些什么。人在沉默大约是两种情况:第一是还没有接受事实,第二是接受了还在组织措辞。云绯月破天荒的沉默的分外久些。因为这两种情况她同时遇上了。
云绯烟的强大云绯月心知肚明。强大的她能被什么情况逼到这种地步?是了,像她这种卓绝的神使,对手应该是同一级别的妖兽,会输虽然难以想象,可是也不是不可能。她输了吗?云绯月的目光里带着探寻,那她现在是在逃亡?还是说要抓了自己去替身?云绯月有点不寒而栗,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孱弱而用强大的自制力克制着。要寻帮手吗?那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根本没什么作用,还是要倾诉一下临终遗言?不,应该将感情视作羁绊的云绯烟不会做这种事情。
可是她终究出现了,实体站在自己面前。云绯烟的行动有着极强的目的性,而她也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看来她是遭遇了某种问题,现在不得不现身求助。只是----云绯月开口了,嗓音里无可避免的带着一线警戒:“为什么是我?”
云绯月面庞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幻,云绯烟都没有放过,听闻此言她眼中微弱的光芒暗了一暗。不是晚上好,不是问候。没有担忧,没有心急。对面的人冷静而理智,看着她的眼神如同剖析一个陌生的麻烦,或者出乎意料却依然在自己可控范围内的困扰。第一眼,那一瞬间的意外云绯烟捕捉到了,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发展都让她的心越来越凉。明明是手足至亲的孪生姐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云绯月在宦海起伏,可以为了应付各种场面轻松的预备各种表情,可是现在,她无法做出恰当的回应。云绯烟长久的没有表情,不管内心如何的波澜起伏,习惯了心扉紧关的她外表也不会泄露出分毫。所以,从她的外表上观察不出任何答案的云绯月,第一次由衷的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痛恨面瘫。
可是,不论如何,她抱住了这个人。在那双跟自己线条一模一样的眸子里,最后一星亮光也散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抱住了这人玉山倾倒的身子。
秋季的夜晚有凉凉露。()云绯月彻底的失眠了。为躺在身边的人,也为内心按捺不住的悸动。她听到露水从竹叶上滚落,滴滴答答,慢悠悠的敲在石头上。雾气在院子里轻轻的飘荡,月亮模糊在云间。云绯月不知道第几次剔亮了灯烛。暖融融的一点红,悄悄的照出了二尺方圆的温暖。
如果有人置身室外,会感觉此间所在就像聊斋里的一间鬼屋,很适合来一场艳遇。
云绯烟躺在那里。云绯月脱光了她的衣服。把水湿的,紧紧黏在身上的单衣扯下来,用了她不小的力气。现在这个人安静的躺着,呼吸微弱,眼眸紧闭,胸膛看不出起伏,给人一种她随时都会死去的错觉。
云绯月直到现在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地板上的水迹,那一堆黑色的衣物,还有被子里那具冰冷的□的身体都提醒着她现在发生了什么。烛光给云绯烟苍白的脸镀上了一点红,看起来色调有些诡异,像是一片衬着红绸子的白瓷器。云绯月无意识的伸出了手,却又在真的碰到这张脸之前停下。
那细瘦的指头顿了一顿,悄悄到移向那细弱的脖颈。()要动手的话,就是现在了。云绯月光洁的额头上瞬间生出了一片细汗,她拼命的控制着呼吸,手腕也在不停的发抖,而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几乎冲破了胸膛。她不要死!更不要死在云绯烟手里!云绯月紧紧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瞪的吓人。
云绯烟是如此的强大沉稳,她既然敢来就说明了她有着付出性命的觉悟,那么即便是死在自己手里也是她预料的结果一种,既然早有预见,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实际上自己只是按照她预测的发展来做而已。云绯月咬了咬牙,清晰的听到自己的脑神经一点点扯直,紧绷的声音。
云绯月恼恨天源神殿的存在,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并且永远不打算改观。是因为它,所以人才被化成了三六九等,因为它,所以才有了人类和妖兽时不时攻伐,包括这一次。妖兽的目标一直都是毁了天源神殿。没有对就无所谓错,没有黑暗就无所谓光明,若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圣地,那岂不是省了很多事情?更何况,就是因为它,因为那残忍的选拔制度,自己才会备受轻视和□!
云绯月现在还记得,当初的她也曾是爹爹妈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也曾是众人尊敬艳羡的存在,就像一朵生来就该享受赞誉的娇花,一颗时刻接受着各种尊崇的明星。可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因为神殿做了一个奇特的血统测试。测试结果出来之后,鲜花,地位什么都没有了。甚至爹爹妈妈也只是叹息,别人看着自己的眼光开始充盈着怜悯和鄙弃。
后来她发现,她原本拥有的一切都转移给了姐姐。从吃穿用度到一应丫鬟仆人,从师傅教习到出席宴会的档次,两个人有了天壤之别。再后来,她被关进了柴房锁进了地窖,她从小小的窗户洞和门缝里看着自己愈发尊贵美丽的姐姐,还有围在姐姐身边一众言笑晏晏,谄媚讨好的人。明明是一胎双生的姐妹,却有着云泥之别。
她一度在阴湿的小黑屋里看着窗外泪珠一般的月亮,看着看着便会奇怪自己遭遇的一切。当然,仅仅是奇怪而已。她当时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她正拼尽一切努力要活下去。她尝试着继续修习灵力功法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让它们在丹田储存。不论多么刻苦,多么取巧,练的晕过去,醒来之后丹田也是空空如也。她一度陷入前所未有的的恐惧,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敢睡觉,长夜争着眼睛,可是身体内部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力量照样很快的流失掉。那种感觉,如同一只无法储水的水桶。水桶不能存水便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云绯月一度陷入绝望。
可是她终究没有绝望,因为她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纵然被父母放弃,被所有人忽略,可是还有一个人在看着。云绯月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直到有一天,有人过来了,据说是天源神殿的神使。
那是一群骄横的人。她看到她一向尊贵骄傲的父母毕恭毕敬跟在那些人身后端茶倒水,而那个跟自己长相一样的小孩冷淡的伴在一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一直在一边偷偷观望,却不知为何祸端终于引到了她身上。
“格杀她!”那三个字出口的时候,云绯月还怔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将一把刀塞进了姐姐手里,而另一只手指着她。而她的母亲却抱着她的父亲大哭,那个美丽高傲的女人毫无形象的涕泗横流。
她在一边看着云绯烟抵抗,看着父母互相安慰劝解,看着神殿的神使凶神恶煞,忽然觉得恐惧又可笑。终于,她看到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姐姐怒了,她发火的时候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怒发冲冠,只是愈发的平静,那双眼睛却极为可怕。她的父母惊讶的捂住了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那个神使毫无预兆的消失在了原地,然后在空中变成一堆粉末分散在了天尺峰的各个角落。
那一瞬间云绯月从周围人的神情里,也从父母的眼睛里看到了疏离和畏惧。人对强大了自己太多的生命会本能的保持距离,敬而远之。她终于明白,跟她一样的那个小孩,其实有着跟她一样的命运。孤独,而且荒芜。
她离开了天尺峰,是云绯烟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那一天,天尺峰上的梨花开败了,飘出了漫天的雪。纯白的雪幕和淡淡的香气里,天源神殿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紧紧的闭合了。关住了陪伴自己度过童年的一花一木,关住了曾经的欢笑和悲凉,也截断了一直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云绯月看着那扇大门一点点合拢,后来终于明白,天源神殿,不是她被赶出来了,而是她的姐姐被关起来了。
(紫琅文学)